零度之王邱海恩(第2/6页)

  于是我开始防守邱海恩。这一防可坏了。他露出了另一种微笑。该微笑的内容是这样的:哎哟,不错哦,那我也认真一点儿吧!然后他不知道怎么一晃,我差点儿坐地上,他就像头野驴一样越过我,又绕过两个防守队员,还做了个分球的假动作,然后连跳都没正经跳,在三秒区里象征性地颠了几下,就把分拿了。所有人都被他耍了,包括分流班的人!有那么几秒钟,大家呆若木鸡,觉得看到了另一个邱海恩。我们年级的前锋一拉我,那意思他来防邱海恩。

  结果邱海恩再一次变身了,他又露出了第三张脸。真的,当时我们的感受就跟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变形金刚里出现六面兽一样,满嘴的脏话吐不出来,简直要憋死了。邱海恩这时开始拿球专跑底线。一开始我们以为他要分球助攻,但每次他都跑到最让人想不到的那个角度,跳起来投三分。唰,唰,唰。我站在中线上,既不进攻,也不防守,因为我完全傻了。实际上场上的人都傻了。因为那个位置是三分线和底线的夹角,俗称“零度区”的地方。没有实际试过的人可能缺乏感受,在这个地方投篮,有一种奇怪的绝望感,因为你面前只有篮筐,没有篮板作为参照物。零度角投篮是很难的,一般我们都会选择规避这个角度。相对应地,对方选手被迫在这里出手时,我们防守也不那么严密,而是把更多精力放在即将产生的后场篮板上。但是邱海恩专门选择这个位置,连续出手三次,而且都是三分。零度三分球是非常难中的,但是外行看不出门道,所以每中一个,场下的欢呼声并没有特别热烈。这也是因为当时他们已经领先太多,对得分没有什么期待了。这种场面看得我干着急,所以第三个零度三分球进了之后,我不由自主地在中线上喊了一声:“牛×!”为此,我后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现在想来,我跟邱海恩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缘分。我们在很多方面很像,只是他在这些方面都比我略强一些而已。分流班毕业时,开了个舞会。那年头的舞会非常无聊,不是手拉手站成一圈摇晃着唱小虎队,就是有个人在台上弹着吉他唱《真的爱你》,高中生弹的吉他简直与小学生拉的小提琴相类。我本来就不是分流班的人,被哥们儿拉去听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就出来到操场上找球打。篮球场上的规矩是,只要有人在打球,你过去打声招呼客气两句,就能一起玩。本来我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因为已近黄昏,正常来说学校应该静校了,那天是分流班的班主任神通广大地跟教导处申请的特例。结果我来到篮球场上,发现只有一个人在打,他在练习零度角投篮。黄昏时分,篮板、篮筐和远处的景物之间变得模模糊糊的,你能看得很清楚,却很难分辨远近。要想在这种时候投中零度三分球,基本上全凭手感。我看了一会儿,他投了十个,中了九个。如果我不是跟邱海恩同场打过球,这种事放在眼前我也不会信的。

  后来我们在夕阳下打了一会儿球。我投一个,他投一个。那可能是这个操场历史上命中率最高的半小时。我们有时聊两句,有时不说话,他投篮,我捡球,传给他,或者相反。手里没球时,就看四周:已经降旗的旗杆,全部整齐摆在一侧的窗帘(主任可能有强迫症),哗哗作响的白桦树。有时能听见远处唯一开着灯的那间教室里传出一阵笑声或音乐声。之所以看这些,是因为我不需要看邱海恩投篮。你看一个人投篮,无非是看他投篮的动作,以及期待一个进或没进的结果。但他的动作跟我是一个老师教的,而他投篮的结果没什么悬念,所以不需要看他。如果没进,我就会捡到球传给他,再投一次一定能进。我也一样。我们玩得非常开心,几乎没怎么说话。印象里,我们说了这么几句话:

  “你喜欢一打一(注5)吗?”他问我。

  “不喜欢。”

  “我也是!我就喜欢投篮。”

  所以那天我们一直投篮,投篮,投篮。我们既没有一打一,也没有打点儿(注6)。他当时并没说“我就喜欢一个人玩儿”,事后我还曾经想过,这小子说话很有分寸,注意到那句话对当时在场的我是不礼貌的。后来我才发现我这纯属过度阐释。他既不是喜欢一个人玩儿,也不是不喜欢比赛,这些都是我把他的形象套在我自己身上,主观臆断出来的。

  再开学时,分流班毕业了,而我也已经能够坦然面对留级这等人生惨剧了。我觉得我和邱海恩的缘分也就到这儿了,并没有多想,以至于等我两年后考上大学,在大学的球场上见到已经剃成圆寸的邱海恩时,吓得魂飞天外。一开始我甚至在一瞬间编出了他出车祸身亡化作冤魂来球场上找我玩儿这种封建迷信的解释,因为要是巧合可以解释这件事的话,当时的我宁愿这巧合发生在我和一位漂亮姑娘之间,而不是一个半熟不熟的秃头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