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沧浪之水清兮 第五章

余楠虽然没有跟着革命群众喊口号,或喝骂朱千里,却和群众同样愤怒。这样严肃的大事,朱千里跑来开什么玩笑吗?真叫人把知识分子都看扁了。

他苦思冥想了好多天。自我检讨远比写文章费神,不能随便发挥,得处处扣紧自己的内心活动。他茶饭无心,只顾在书房里来回来回地踱步。每天老晚上床,上了床也睡不着,睡着了会突然惊醒,觉得心上压着一块石头。他简直像孙猴儿压在五行山下,怎么样才能巧妙地从山石下脱身而出呢?

他啐过几次典型报告之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心得。他告诉宛英,怎么也不能让群众说一声"不老实",得争取一次通过。最危险的是第一次通不过再做第二次。如果做了一次又做一次,难保前后完全一致;如有矛盾,就出现漏洞了,那就得反来复的挨骂,做好几次也通不过。

他很希望善保来帮助他。可是这多久善保老也不到他家来,远远看见他也只呆着脸。大概群众不让善保来,防他向善保摸底。他多么需要摸到个着着实实的底呀!可是他只好暗中摸索。帮助的小组面无表情,只叫他再多想想。等他第三次要求当众检讨。他们没有阻挠,余楠自以为初步通过了。

帮助他的小组曾向宛英做思想工作。宛英答应好好帮助余楠检查,所以她很上心事,要余楠把检讨稿先给她看看,她看完竟斗胆挑剔说:"你怎么出身官僚家庭呢?我外公的官,怎么到了你祖父头上呢?"

余楠不耐烦说:"你的外公,就等于我的祖父,一样的。你不懂,这是我封建思想、家长作风的根源。"

宛英说:"他们没说你家长作风。"

"可是我当然得有家长作风啊——草蛇灰线,一路埋伏,从根源连到冒出来的苗苗,前后都有呼应。"

他不耐烦和死心眼儿的宛英讨论修辞法,只干脆提出他最担心的问题。

"我几时到社的?当然是晚了些,为什么晚?问题就在这里,怎么说呢?"

"你不是想出洋吗?"宛英提醒他。

余楠瞪出了眼睛:"你告诉他们了?"

"我怎会告诉他们呢。"

"那就由我说。我因为上海有大房子,我不愿意离开上海。我多年在上海办杂志,有我的地盘。这都表现我贪图享受,为名为利,要做人上人——这又联到我自小是神重……"

余楠虽然没有像朱千里那样变成活鬼,却也面容憔悴,穿上蓝布制服,不复像猪八戒变的黄胖和尚——黄是更黄些,还带灰色,胖却不胖了,他足足减掉了三寸腰围,他比朱千里有自信,做检讨不是什么"咬咬牙""拼一拼",因为他自从到社以来,一贯表现良好,向来是最要求进步的。他自信政治嗅觉灵敏过人,政治水平高出一般,每次学习会上,他不是第一个开炮定调子,就是末一个做总结发言。这次他经过深刻反省,千稳万妥地写下检讨稿,再三斟酌,觉得无懈可击,群众一定会通过。他吩咐宛英准备点几好酒,做两个好菜。今晚吃一顿好晚饭慰劳自己。

那次到会的人不少,可算是不大不小的"中盆澡"。余楠不慌不忙,摆出厚貌深情的姿态,放出语重心长的声调,一步一步检讨,从小到大,由浅入深,每讲到痛心处,就略略停顿一下,好像是自己在胸口捶打一下。他万想不到检讨不一半,群众就打断了他。他们一声声的呵斥:"余楠!你这头狡猾的狐狸!"

"余楠!你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密密,却拿些鸡毛蒜皮来搪塞!"

"余楠休想蒙混过关!"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余楠!你滑不过去!"

"不准余楠捂盖子!"

余楠觉得给人撕去了脸皮似的。冷风吹在肉上只是痛,该怎么表态都不知道了。

忽有人冷静地问:"余楠,能讲讲你为什么要卖五香花生豆儿吗?"

余楠轰去了魂魄,张口结舌,心上只说:"完了,完了。"

他回到家里,犹如梦魇未醒。宛英瞧他面无人色,忙为他斟上杯热茶。不料他接过来豁朗一声,把茶杯连茶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眼里出火说:"我就知道你是个糊涂蛋!群众来钓鱼,你就把鱼缸连水一起捧出来!"

宛英说:"我什么都没告诉他们,只答应尽力帮助你。"

"卖五香花生米谁说的?除了你还有谁?"

宛英呆了一呆,思索着说:"你跟阿照说过吗?或者咱们说话,她在旁连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