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生活在别处

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了,妈妈坐在桌边包饺子,余周周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

“今天冻坏了吧,走了那么远的路。”

“没。”她摇头。她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一点儿都不疲惫,脑海中只有两只兔子的大板牙。

妈妈并不知道她的女儿为了自己而放弃了做女王的机会,面对荣华富贵岿然不动。

“最近这附近太不安全了,要不然也不会大冬天的让你跟着我东跑西颠,周周,对不起。”妈妈拇指食指一齐捏合着饺子的边,眼圈又有点儿红了,“这附近也没有托儿所,当年要是能上省政府幼儿园就好了。”

每次一提到省政府幼儿园,余周周就很难为情也很自责。记得当时幼儿园招生,妈妈领着她过去,很多很多的家长和小朋友排着队去见负责招生的三位阿姨。轮到她的时候,一个圆脸阿姨问她:“小朋友,有什么特长啊?”

“特长?”

“就是你都会些什么啊?”

余周周淡定地想了一会儿,她刚才看到好几个女孩子表演唱歌跳舞了,唱歌倒是可以,跳舞她实在做不来,不过那些才艺都太普通了,她想做些特别的。

“我会武术。”

妈妈还愣着呢,就看到自己的女儿已经蹲着马步挥舞双手,“嘿”“哈”地对着人家老师出手了……

后来自然没有被录取。一代女侠余周周自此退隐江湖,深以为耻。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面试”都只是走过场,真正的面试看的是家长的背景和礼金,她被刷掉并不是因为面试的老师看不上她的武艺。

对于这件事,余周周和她的妈妈因为不同的心思而各自愧疚。只是余周周并不觉得很遗憾,虽然路过幼儿园看到院子里那些漂亮的小滑梯,还有漂亮的小孩子们坐在彩色的小桌前比赛谁吃饭吃得又快又多,她也不是不羡慕,但是一听说幼儿园里的小孩儿每天中午必须强制午睡,她就庆幸不已。

只是她不知道,有次妈妈带着她去某家工厂的宿舍上门做推拿,她抱着人家厂房里的流浪猫窝在锅炉边睡得很香,而妈妈看着熟睡的她,想到没有本事让她上一个好些的幼儿园,愧疚地哽咽了很久。

许多年后,当她长大了,她所记得的,却是身为女战士的自己与圣兽坐骑(那只猫)在恶魔火山(锅炉)与大BOSS搏斗的情景。那一切都是快乐的,丝毫没有艰辛的印迹。

对于幼年的余周周来说,生活从来都不是辛苦的。漫长的路途、风雪、骄阳……这些都能够被幻化成某种神奇的背景,而她早已脱离了真实的世界,以某种特别的身份,活在另一个国度里。

幻想是她的AT力场(绝对领域)。她生活在别处,一个瑰丽精彩的“别处”,什么都无法伤害到她。

哪怕有时候会遇到鄙夷侮辱的目光——比如那次路过漂亮的乐器行,妈妈指着一架白色钢琴问价钱,而服务员则用赤裸裸的目光将母女俩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彻底,冷笑着报出了一个让人畏惧的价格——这时,余周周就先将女服务员的脸牢牢记住,再把她的面皮挂在大魔王的脸上,提起希亚之剑将她打了个落花流水。

然后安然地坐在桌边,将桌子想象成漂亮的白色三角钢琴,轻抬双手,学着电视上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用最优雅的姿态胡乱地敲着桌子边,最后站起身,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角,微微屈膝,笑容完美。

余周周很快乐。

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寂寞,有时候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也不讲话,雅典娜与星矢一同沉默,三眼神童连嘴巴都被贴上了十字胶布,她的想象力也有失效的时候。

就在难得袭来的寂寞中,她惊喜地发现,下午竟然也能看得到月亮。

每个月都有几天,能在下午湛蓝的天空中看到半轮月亮,边缘并不清晰,仿佛半透明,苍白模糊,好像是纯蓝画布上面一不小心抹上去的白色水彩。

“奔奔你来看,天上有一抹月亮。”

“一抹”是六岁的余周周发明的量词,后来小学三年级曾经在作文里面用过“一抹月亮”这个短语,被老师圈出来,当作错别字修改了。

当余周周感觉到幼小的寂寞时,她会和奔奔聊天——虽然说是聊天,但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说话,怯生生的奔奔只懂得在一边安静地聆听。她给奔奔讲许多许多故事,有些脱胎于动画片,有些干脆是她胡乱编造的。那些故事从心灵的小洞钻出去,释放了年少的忧郁。

不知怎的,有一天忽然就讲到了那架白色钢琴。

一直在一旁讷讷地沉默着的奔奔突然开口说:“我让我妈妈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