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妈,也要好好地活着

我赶到的时候,叶欢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难过。

他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沉默不语,看见我便立刻站起来,嘴边努力挤出一些微笑,很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你,你来了。”

迎上去,互相给了对方一个拥抱,我轻轻地拍了拍他后背,路上打好的腹稿似乎每一句都不合适,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一句“节哀”。

“放心,我没事。”叶欢的表情捕捉不到内心,好像妈妈的离开是迟早的事。

“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会这样,都在病床前陪了她大半年了,让我给她买包烟的工夫,就等不了了,一个人走了。”说给我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难过,她年轻的时候喜欢作,抽烟喝酒熬夜,一点儿都不节制。明明身体里已经有了积水,她还哭着闹着要喝白酒,不给就闹,医生也拿她没办法。只要一喝酒,有了醉意,倒头就睡,好像身上的病痛也减轻了。”

“那,是不是也挺好……”我很尴尬。

一个过于冷静的儿子,一个过于个性的母亲,隔着两个世界,儿子对于记忆中的妈妈并不理解。

“是啊,挺好的,这辈子和她在一起,真是折腾死我了。小时候不管我,管我的时候就是打我一顿。我读书了,就给我一些钱打发我。和我爸离婚之后,长时间待在国外,换各种男朋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就挑剔我这不好那不好,说我跟我爸学的。刚和她的新男友培养了一些感情,很快就告诉我分手了。这个女人,可能这辈子就是和我犯冲。”

叶欢说的这些,我大致也了解。叶欢在我们这群人中从小就更成熟——如果成熟的定义是更沉默寡言更无所羁绊。

明明已经永远失去妈妈了,却感觉不到任何悲伤。叶欢此刻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多年憋在喉咙里的感受,喷薄而出。

小学的时候,有同学在叶欢后面追着说他是父母离婚没有人要的小孩,如果是我早就冲上去和他们拼了,叶欢冷冷地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往前走,说多了,同学们也自讨没趣了。好像他对于家庭变故这件事从未有过自己的感受。

也许早就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的权利,那又何必进行无谓的抗争。

叶欢说:“人生一定是公平的,如果老天给了你一个不算温暖的家庭,那他也给了你一副轻易就能感受到温暖的躯体。”

朋友陆续赶到,我对叶欢的担忧似乎显得有些多余,大家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叶欢又把妈妈从头到尾批判了一顿,就像妈妈仍在世一样,那种漫不经心像是真的早已放弃,又像是还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有点儿出格地想,如果今天是我妈突然离去,我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想了不到一秒就觉得不寒而栗,立刻阻止自己不能这样想。换个角度去想:我对妈妈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呢?

闭上眼睛,浮现出一张妈妈的脸,并不是微笑,而是十分烦躁的一张脸。

无论是在湖南家里,还是我在北京她在电话里,都是一副永远不变的语气。

她总是说:“你早上一定要吃早饭,必须要吃早饭,不吃早饭,就会死得比别人早!”我特别不耐烦,连“知道了”这三个字都不愿意说,直接说“放狗屁嘞”。

她总是说:“空腹千万不要喝豆浆,对胃非常不好。”我立刻反驳说:“怎么可能,如果这样那些生产豆浆机的工厂不是早就倒闭了吗?”明明人家宣传的就是早起一杯热豆浆,补充上午好能量啊。

嗤之以鼻。

她说:“手机充电的时候千万不要打电话,会漏电然后电死人的。”我斜着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来。

她说:“起床之后,千万不能开自来水漱口,要放一分钟水,不然就会铅中毒。”我想我到底是有多容易中毒?!!

她说:“你一定要看我给你发的那些文章,能让你少走很多弯路,能提醒你很多事情。”可是我都已经34岁了,她还希望我少走弯路,我过去的人生在妈妈看来是有多坎坷呢。

她还说:“免税店的赠品千万不要拿,小心外国警察把你抓起来说你偷东西!”我说:“外国免税店的东西是带不走的,只能在海关取啊。”

她还说:“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将门用各种方式反锁,不然坏人就会进来。”我说:“我知道了,你不用总是吓我。”

她最近说:“电子秤下面如果放了泡沫箱,你一定要离开。”我说:“我不买就是了,干吗一定要离开,它又不会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