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第5/14页)

果然,缠着脖子的两只手一松。

却又到了头上,顺着头发轻柔地往下梳。云梅的声音像在好远好远:“你从来也没说过。”维圣拿她两只手下来,放唇边吻着,他心恸得要哭,她怪他没说过?

“记得吧?感情是不能说的,要双方去体会出来才真,说出来就假了。”

多少年的话了?他还记着,金科玉律一样地记着。云梅可也没忘,自己怎么得了这些话的灵感。那时候说的哪里只这么几句?还有呢,什么“‘我爱你’这种话最肉麻最俗气”,“一眼就知道自己一辈子的感情在那里了”……一大堆的文艺腔。维圣自问没有这样的见地,拿她高高地捧着,满心只是佩服,全数和公式一齐记在脑子里。维圣行事不离原则,怎么想得到云梅是教一止的态度弄得五心不定,自生些议论,在维圣跟前胡说说罢了。

“你真的很好,真的很好……”维圣喃喃地说。云梅摇头,他看不见。“我知道你不快乐。你不快乐,我也高兴不起来,可是我又不知道怎么问,问了你也不会说。我想一定是我不好,我懂得太少。那天,你说我只知道计算机的Language却听不懂你的,我好难过。我没有你聪明,把那些书上的话用得那么好,你说的我虽然没想过,你一说我就晓得了,你信不信?

“结婚的时候,学校配了宿舍给我,我好希望你和我一起到新竹。那房子你没看到,很小,有个院子。两个人住一定很舒服。后来让了别人,我每回经过,总还觉得是我们家,你说傻不傻?

“我一直不喜欢教书,太死板了……”

维圣反正是背对着云梅,就权当她不在吧。在美国,在新竹,天天对着云梅的照片还要说上好一会儿呢。他是真乱了方寸,想住嘴都不成,拿些话说得颠三倒四,只是东西南北地扯淡。

云梅站他后头,两只手遭他拉着,却是连眼泪也没处揩,任着它断线珍珠似的往下掉。维圣那里问对不对?是不是?她也不敢接茬,只怕自己就要哭了出声来。

维圣说起有一回他们在碧潭划船唱歌,旁人都看着,他又不好意思,又觉得得意。说起他头一回吻她,慌得不识滋味,怕不教她笑了去。又说起别的。

“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气。你这么漂亮,这么聪明,我一直到结了婚还不相信自己真有了你。你却像讨厌我,我骂自己多心,你要是讨厌我,怎会嫁给我呢。哦?”维圣终于回了头。

“唉,唉,怎么哭了?”维圣赶紧起身绕过沙发,还差着一步呢,云梅就倒了过来,维圣伸手一揽抱住她。脑子虽不怎么弄清楚了,却分明知道云梅正贴在他的心头,伏在他的怀里。心里也是酸,也是甜。拿手抚着云梅的头发轻轻地道:“……也许该换个环境,只有我们两个人……等我到了美国看,想办法你也……”

云梅没有细听他的说话,只有一句“换个环境”像个木铎似的在她脑里敲了一响,余音袅袅,久久不散。该换换环境?对了,离开这里,去一个柴米油盐样样得亲自操心的地方,去一个日子里只装得进维圣的地方……

“唉,我不好。明知道你不喜欢去美国。你不要生气,每次都惹你生气——我马上走了,你一个人也自由自在地过一阵子。”

云梅倏地抬起头。她恨得咬牙切齿,暗想:“吴维圣,你要说的是真话,就蠢得是头猪;你要说的是假的,就是刻意的讽刺,来报仇的吗?”当下脸一寒,推开了维圣,却也没说什么。

维圣满心沮丧,想是果然又得罪她了,像这样的水火不容,分开一阵子也好。

云梅拿下发卡,把长发理一理,重又束上。维圣扶扶眼镜,整整衣襟。云梅进浴室去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带了几张手纸出来擤鼻子。

两人各怀心思,却只自己检点了一下,便坐下计议维圣出国的琐事。除了云梅不时忍耐不住地打个泪噤,那些龃龉,那些温情,竟像是从来没有过。

等维圣真的走了,云梅想起事情的前后因果,不禁惭愧:“我是素来知道他的,为什么要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呢?要怪他不了解我,我有没有给他机会了解我呢……”

这愧疚一日深似一日。尤其收到维圣一周一次写报告似的信,说他在那边好,要她不必挂念,她就挂念得分外厉害。

是维圣才走的中秋节,云梅下午过了不久,竟接到维圣美国打来的长途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