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伞天

星期六的中午。

“喂呀——”纱门不情愿地嚷嚷,到底也就是一顺手开了。两步台阶下,稀稀落落几样不值钱的盆景。小院子整个铺上了无情无趣的水泥地,也就是讨个容易收捡。

“带了伞去吧,这天看是要下雨咧。”管太太拿起女儿搁在茶几上的两截伞叮咛道。云梅一脚门外,一脚门里,闻声转过脸来,带了几分不耐的颜色道:“早上带来带去,也没有一滴雨。”却还是不放心地接过手来。手袋差了一点,挤不进去,只好钩着柄上的襻襻,和手袋一并拎着。

“香菇记得拿了?”云梅已经走到大门口,管太太追上两步,隔着纱门叫道。云梅身子也没回,只僵僵地朝红漆大门点了点头,一面起闩出去了。

云梅走了好一会,管太太兀自傍纱门立着,仿佛还有些牵挂的模样。香菇是徐姨妈托人带来的港货,一朵朵硕大清香,怕不是真的家乡麻菇。自己舍不得吃,叫儿子拿了一半家去。今天给云梅拣了二十朵——原是二十五朵,心一横,又拿了五朵回来。浅浅地装了一透明塑料盒子,盒子先头盛过芝麻饼,幸而盒盖上只凸起有“洪记”的字样,并没有泄了底去,所以看相是有的,就怕教人知道不是原装。“那土包子难不成敢笑我?横竖云梅吃的是家里。”这么一想,管太太就宽慰了。也不是对儿子偏心,媳妇可不是省事的人,多少要招呼着点才成。

“走啦?”管先生燃着他的“饭后一支烟”,慢吞吞踱进客厅,伸手在电视机上摸他的加光镜子。

“嗯。”管太太漫应了一声。依依地离开纱门,自顾自地从沙发上捡起报纸,寻着刊明电视节目的角落,迎光举得老远道:“《三娘教子》。演来演去这几出。台视就是个徐露,总也算不错的了。薛保不知道谁演?”一边自己轻轻地哼将起来:“老薛保,进机房,双膝跪落——”管太太参加过票友社,生旦都来上几句,唱得全的,老生戏就数《三娘教子》,青衣就得《贺后骂殿》,正好一样一出,偏就从来没能粉墨登场。

“士品,你记得吧?那年所里同乐会,要我演薛保,还拉拔云梅演倚哥。我说不成,哪有给孩子做奴才的,三娘嘛还差不多。他们说本来也是这么一回事,孝子孝女呀。后来到底没演成,真是……”

管先生是个瘦长个子,家常穿了件麻纱汗衫,下面蓝白条纹睡裤。夏天里,睡觉、走街坊都是这副打扮,等闲不换下的。每个星期六下午,他都有节目:两百块钱一参,真正的卫生麻将。退休了这两年,自觉是个老朽了,也就麻将桌上还能激发点兴致。打得大了,心理有负担,管先生是不来成的。这下里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拿齐眼镜、香烟、火柴,不再理会管太太十几年前的遗憾,道声:“走了。”一举手,稍用点力,纱门又是“喂呀——”干干的一个哭头。

这里是发展中的新小区,阡陌交错着一式的公寓房子——火柴盒子似的方正四层楼,一面嵌着蓝色白色的美丽瓷砖,一面是灰头土脸的水泥本色,齐齐整整地漫了好大一片。一眼望去倒有几分壮观,再看,却不免有些寒碜了。

云梅在巷口的西点面包店里停下,随意拣了一盒西点。承管太太的教诲,云梅在这些地方素来小心。维圣在家的时候倒也罢了,他一走,她就格外谨慎。虽然捺不下性子每星期来,隔个把礼拜总也要走动一趟!妈妈的意思,自己的意思,多少带上一点,也教维圣回来了大家好做人。

维圣家从巷口进去还有好远。云梅觉得半个钟头的车子把自己坐累了,走起来竟有点吃力。手上多了个点心盒子,一把伞越发地惹人嫌,云梅左手右手地换着拎,一时烦躁,直想扔了去。可也就是想想罢了,她做不出来的,她素来都只转转念头,从来也不怎么见行动的。

结婚两年多了,云梅还是没沾一点太太气。身材高而苗条,长发轻轻巧巧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露出轮廓秀丽的白净脸蛋,鬓边一边垂下一绺青丝,看似漫不经心,却也极显韵致。她从不参加学校同事间那种“我先生如何如何”的谈天,倒不是有意隐瞒已婚的身份,只是——唉,维圣这个人,教人说得上什么呢?

当初怎么和维圣好起来的,云梅也记不清了。她有什么怨的呢?她自己认识的人,结婚前足足交往了七年,再怎么不好,都该认了。况且,维圣哪一点不好?哪一点拂逆了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