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记(第5/6页)

“我这菜要是做得还合口味,哪天要您一家人赏光,”秦太太道,“胡伯伯就是喜欢吃我做的红烧牛肉,每次丽娟一定要我烧。”

“肉就是要大块吃,”胡金棠终于也敢发言,“什么肉丝炒什么什么,我就不喜欢。”

“老胡的手艺也不错,”赵仲伦说,“比我强,我一个人在山上就老上他那儿打牙祭,你别看他一个人,他吃可不含糊。”

大家笑。秦太太缓缓地说:“一个人弄吃的也麻烦,多的多了,少的少了。不怕赵先生笑,赵先生自己人,我才说。丽娟说的那件事,也跟我讲过好几次,赵先生您知道,胡伯伯是我们家大恩人,如果我们母女能够报答,洗衣服烧饭的事,我只怕胡伯伯不要我做。”

这位赵先生还正点头称善,想着说句什么体面话,那边胡伯伯已经用一种极不悦耳的声音道:“没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大嫂,你晓得老胡的脾气,”赵仲伦慌着解释,“他帮你们母女的忙,也不是这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你晓得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是看丽娟那个小孩子会念书——”

“对对,老胡就是疼丽娟——”

“我要是指望别人报答我就不是人——”

“老胡!”赵仲伦生气了,这个草包屡屡打断他的话,又出言不逊,很教他不好收场了。“你听我讲完好不好?谁不知道你没有指望人家秦太太报答你?今天我们来,是成全丽娟一片孝心,大人在一起,她做女儿的在外国也安心,你和大嫂两个人彼此有个照应,我们做朋友的也高兴,好好一件事,人家大嫂子都通情达理,你犯的哪门子小家气!”

胡金棠被那当过教官的一顿胡子刮下来,也没啥话说了,只好顾自喝酒,可是心头憋了一口窝囊气,却不是一下子消散得了的,想他胡金棠放下了枪杆拿锄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的人生,却坐到这里小杯小盏受别人的孬气!

秦太太不知是酒上了脸怎样,一脸通红。可是女人是事到了临头,只要拿定决心,就能勇气百倍,做她想做的事,说她想说的话:“我一直都跟丽娟讲,你胡伯伯是世上难得的好人,你要好好读书,长大了孝顺你胡伯伯。”

“老胡是个君子,老胡是个真君子。”赵仲伦附和道。

然而那真君子却不耐已极,杯子一放,开言道:“我是个粗人,一条肠子通到底,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大嫂你念过书,老赵从前是学校教官,我讲话你们要笑就笑,我也不怕。我卖力气山上开了几甲地,卖了点钱,大财不敢想,几百万随时拿得出来,早几年要讨个老婆,你不要看我丑,也还是有人要,可是我这个人粗是粗,丑是丑,我还就这么点臭脾气,看了我钱份上的,我不要,苦了她也苦了我,我这钱宁可拿出去做好事。我自己大字不认几个,会念书的小孩我都喜欢,丽娟认了干老子,我把她当自己女儿疼,她今天讲这个事,我想都没想过。大嫂子,我们认识这么久,我一直佩服你,你一人撑着这家靠几个抚恤,自己又做手工,我拿来的要不是学费,你都原样退给我,可是我佩服你,就更没存过坏心,我要存过要你们报答的心,我就天打雷劈——”

“老胡!”“胡伯伯!”两个人都拦他。

他讲得太坏太坏,又激动,声音越来越大,连赵仲伦都下意识地去望那大门是不是关得很好了。秦太太更可怜,一个女人家,只差没教他凶得哭起来。

饭局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结束,总算还是三个大人,饭局后也还吃水果喝茶,即使气氛有点僵,临行还是相送,还是告辞,全了拜访的礼节。

出门甫上出租车,赵仲伦就忍不住又说胡金棠:“你这个人,讲话只顾自己痛快,亏得人家知书达礼好涵养……”

胡金棠也自知差劲,虽然仍对那报恩的说法很火大,却不说什么,由赵仲伦去数落,实在烦了,抽冷子一句:“我就听不惯什么报答不报答!”

“嘿!嘿!”赵仲伦发出怪声,不以为然地道:“你要她一个女人怎么讲?我问你,你要她怎么讲?老胡啊,你不是二十郎当小伙子追女朋友呀,你是要找个正正经经好品行的女人老来伴哪。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你不许人家这么说那么说,你要她怎么说?哦,你要脸,怕人家说你施恩望报,就不许人家要脸,要逼得人家说是心甘情愿跟定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