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入画走出议事厅。外面日光已亮得刺眼。庭间廊下花木扶疏,一叠叠红绿相映,开得热闹非凡,院子里面倒是空无一人,光影泼洒在地上,凌乱招张,越发看得人心沉。此处是静地,只有晚间家丁才能进来打扫,幸亏如此,无人看到她的狼狈憔悴。入画头疼欲裂,沿着甬道走几步就靠着栏杆坐下,怔怔发呆。一夜过来,身边的男人好象已经陌生的不像枕边人了,入画自己觉得是志怪小说里的书生,晚间归家在窗下一看,屋里的女子正脱下一张人皮细细描画……

  来意儿如那女鬼,他的心机深到不可伸手撅量的地步,她不能不心惊欲裂。

  这些年她见来意儿翻手为云覆手雨,不善的事见得多,渐渐习以为常,不以为异。那是发生在别人家宅里的惊动,生离死别,倾家荡产别人身体发肤上的苦楚,看不到,便受不到,受不到,便不痛。所谓的怜悯也只是轻轻地一口气,皱眉间地一动而过。

  现在轮到她做那个被劈了一刀的人。疼痛,鲜血便一股脑地鲜明起来。什么时候走回房间的?不知道,躺在床上忽梦忽醒,一睁眼看见的是自己在睡惯了的房子里,顶上乌沉沉,当中隐约看见些花朵璎珞的影子,连着床棱上的雕花都是不惜公本用金粉描成的,微光里显出些轮廓。

  入画心里烦,一闭眼拿被子蒙了头,也睡不稳,但到底是困了,佯佯地入了梦。说是睡着了心里却始终好象有一根线牵着的,说不清楚是梦还是醒。

  她看见她自己,立在冯紫英的身后,冯紫英穿着浆洗得极清洁的衫子,立在她面前,随手翻着惜春留下来的书。

  "你们姑娘,她去哪了?"他拿着书闲闲地问。这是个极有边幅的男子,河畔杨柳一样举止从容。

  "姑娘去了观外的后山,这辰光……"入画朝抬起头外面张了一眼,"她也快下来了!爷您安坐一会儿,我去接。"

  她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就要告退。

  "你不必去了,我去吧!"冯紫英回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你是好的,我将来也必不亏了你。"来意儿在他手底下做了这么久,他拿来意儿当个心腹,来意儿和入画的事他也知道,有时候就多赏他几个钱,预备着以后办事用。

  入画受宠若惊的一笑,未及开言,冯紫英已经消失在门后。

  冯紫英沿着山路走上去,看见惜春坐在山崖边,面前一轮红日徐徐下沉。

  他不敢惊动她,立在数步之外看她。

  来意儿告诉他,惜春从贾母出殡以后就搬出了贾府,她似乎决意远离一切不必要的纠葛,带着入画两个人,住到当年贾敬曾住的玄真观里来,她不在意别人怎么想,怎么去议论她。就像她现在观看日落的心态,她只是在做她一个人的事情。

  眼前落日深坠,霞光无垠。那些被余辉遮蔓的片云,像水面的细波缓缓流动。惜春的周身亦是无数闪烁不定的金光,在青草叶上,在花瓣上。惜春沉溺在巨大而恢弘的宁静中,这宁静又有无法言喻的剧烈动荡,她日复一日来看这日落,而每一天都有新的不同——

  日落所隐寓的永恒不息的天道和安然,让她如栖存在其间的凤凰,等待着最终的涅磐和高翔。在日后她迭遭大变的时候,终于能够凭借着对这种宁静的坚信而咬牙渡过

  太阳消失在山后,最后一点猩红如一个女人的唇,想要张口说什么,已经来不及。

  惜春的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默默地站起来。转身,她看见身后的冯紫英。惊笑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冯紫英留恋于她脸上神色的变迁,从落寞到惊喜。像看见一点飞花在水中起落,忽沉忽浮。

  她轻轻的走近他,山风凛冽,吹得她衣袂飘飘。她皎洁的容颜像被风吹落的山茶一样逼视到他眼前。

  容光潋滟到不似人间女子。

  "惜春……"他张口叫了她,又觉得无话可说。惜春等了一等,见他没有下文,便转过身道:"天已经晚了,我们快下山吧。"

  沿途下山,山路并不难行,风光也十分好,他上来时没有好好看,现在留心去看,山泉溪水叮咚,野花欣然,倒很有些宁静的雅趣。手边一壁山上一簇茶花开得艳,他看着好,想起惜春的脸,就走过去攀上几步摘了一朵。

  这么一耽误,惜春已走在他前面。他见她行在自己前面,行动敏捷,像山间轻跃的麋鹿,而他也是自幼习练武功打熬出来的好筋骨,一时好胜心起,快步跑到惜春前面,回头见她两颊粉嘟嘟,一时心痒难捱,蹿到她旁边叫她:"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