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三)

  “哥哥,外面落雨了,小心着些,你不宜再伤身了。”惜春起身送他出门。天色阴凉,她望着贾珍的脸,面容苍苍,眼神幽凉,风吹过来,在一瞬间惜春看到他整个人塌陷粉碎的部分,像砂一样簌簌飞落。无可否认,他已经是个终身残疾的男人。

  “多谢妹妹费心。”贾珍看着她,冷笑一声,转身走了。他会非常地保重,已经伤心,自然不宜伤身。

  出了玄真观,贾珍带着来意儿,两骑先行。贾珍策马狂奔,马鞭儿抽得马血痕累累。来意儿在后面看见,心下冰凉。心想我们这位爷今儿不知道又撞了什么煞神了。我得小心伺侯着。

  不一时进了城,回了宁府,贾珍下马把缰绳丢给来接的人,折身就往府里走。来意儿大气不敢出,低头跟在后头,心头如鼓擂,只祈盼今日贾珍别拿他撒气。

  入了内院,贾珍定住脚步,回身对来意儿说:“爷今天晚上要你。”一句说完,贾珍往里面去了,把来意儿撇在院门口,哭丧着脸站着。

  眼瞅着贾珍走远,早有几个好事的小厮凑上来打趣:“来意儿你好福气啊,宫里的娘娘也不能像你这样专宠吧。”

  “放你娘的屁!说这话也不怕烂了舌头,咱们家现有一位娘娘在宫里,这话我告诉爷去,看你们谁活得了?”来意儿跳起来,点着他们的鼻子大骂,转身又要往内院告诉贾珍去。

  见他真怒了,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几个小厮立时萎了,吓得面如土色,一把拽住他,围住来意央求个不住:“来意儿大哥,我们错了。我们嘴贱还不成吗?求你别告诉爷。”

  “哥知道,大家混碗饭吃都不容易,岂能这么着就出卖兄弟的?只是你们这话听了太刺心。”来意儿叹口气,安抚他们。他想起俞禄说的那番贴心贴肺的话,忍不住红了眼眶,对几个相好的小厮道:“哥我今儿算是上了一课了,都是人下人,这样急脖子红眼的没必要。”

  来意儿慢慢地蹲下来,声音越来越平静,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了:“说实在咱们都是好男人,下面不缺不烂,爹妈辛苦养大的人,他娘的,要不是穷极了,要活命!谁跟他干这个。”

  来意儿笑意凄凉,还能犟得住眼泪,周围的几个人眼泪却走珠似的往下落。来意儿的话生生敲到他们心里去:是。没有谁比谁贱,比谁该做奴才,可是这浮世众生,就是这样不公平,有人锦衣玉食,生下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奴婢成群;有人破瓦寒窑,只求活命,却穷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要卖身为奴。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尤其不仁的,是对如命贱如蜉蝣的升斗小民。佛说,众生平等。那只是安慰人的谎言。

  来意儿一伙人正在自伤自怜,凑在一堆哭天抹泪的。大管事来升家的婆娘走过来,站住了,似笑非笑问:“哟!你们这都是怎么了,一个个的不去干活,在这里哭得倒自在?说说,你们这倒是因为什么这么伤心?”

  众人皆惊,来升家的不是善角,但凡被她逮到,那是好不了的事。到底是来意儿机警,忙站起来拉住来升家的,扶过来,又命一个小厮取了暖垫来,请她坐下。一时泡了茶来。又亲手递到来升家的手里,陪着小心说:“大娘可别见怪,小的们岂敢躲懒,只是这会子想起珍大奶奶在生时对咱们的恩德,忍不住有点伤感而已,您老也知道咱们的身份,岂敢到灵前大嚎去?不过在这里滴几滴眼泪尽尽心罢了。”

  来升家的接了茶,面色暖了些,点头叹道:“这话说的倒是了,要说起咱们珍大奶奶,那真是一等一的好人,对我们又宽又厚,眼见得家法摆了几年,都落了灰,也没见她打过谁一板子。这么好的主子,没了倒真的可惜了,谁不难受呢?”说着,倒跟着赔了不少眼泪。

  来升家的一行说,一行擦泪,又喝了点子茶,站起来,道:“我也不得在这里久坐,还要去里面回话,露个消息给你们知道,打今起,老爷请了西府的琏二奶奶来主事。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不比咱们大奶奶好糊弄。一时恼了,不认人的。倘或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你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腿脚也勤快些,不比眼前这样。小心惹那烈货打折了你们的腿。大家每日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过了这一月,大爷恁样宠着你们,反了天也轮不到我们多说。”

  来意儿赶紧接着她的话,赔笑道:“大娘哪里话来,您的好意我们岂不领的,您放心,我们这儿,鞍前马后的,只给您添花,绝不添乱。”一席话奉承的来升家的眉开眼笑,对来意儿招手:“对了,你过来,跟我到帐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