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7)(第3/6页)



坚持等待起了成效,从下午四点多等到晚上八点多,警察终于放行。扎西肯定是要连夜返回加查的,缦华也愿意跟他走,连夜到加查,第二天去观湖。这样安排,是最合理的。

唯一的冒险是走加查夜路。加查路险难行远在缦华的意料之外,这段路简直是人间极品。警示牌上连续急弯,山体滑坡,泥石流,冰雪路段,应有尽有,深坑泥泞,白天飞土扬尘,一辆车过去之后,半天看不见路。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凡所能想象的路面险情,这条路通通具备。

缦华没有恐高症,且在藏区多时,但这路仍让她深深领教。想起入藏以来的路虽险,多半已是成熟公路,悬崖急弯都有路障。这路什么都没有,是崎岖土路,旁边是万丈悬崖,无尽深渊。错车时,车是呈四十五度挂在悬崖边的。晚上行在这段路上,感觉是进入了巨兽的肠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它吞噬了。

很多时候,只要一个石块硌一下,或者司机一个失神,就粉身碎骨死无全尸。此时,生死毫厘。只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付诸天命。

看到山崖边一辆翻毁得惨不忍睹的吉普车时,缦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后悔没有写好遗嘱再出来。

她在手机里记下一句话:“我们都希望自己寿命久长,但也许死亡已经迫在眉睫。”她想,如果出了意外,这是她唯一的遗言,即使不被任何人看到。

对于生死的言及,并不意味着轻率、畏惧,或者毫不畏惧的坦荡,而是一种必须建立的心理预期和担当。

奔行在黑暗的山道上,她不后悔这样,知道这是必须要有的经历,心里有这样的笃定,只是不知道结果。不管是谁,都不能取代自身去体验和感受,生死的庞杂和豁大,需要独立承担。

夜深沉,海拔一直在四千多五千之间徘徊。扎西问她有没有高厚反应,缦华说没有。扎西问她怕不怕。缦华说,我相信你,你不怕我就不怕,你怕的话,我怕也没用了。

扎西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赞她,你真不像汉族的女孩!

开到山顶时,路程还剩一半,停车下来休息,扎西递了根烟给缦华,缦华接过,点上。迎上扎西诧异的眼神,她一笑,我会抽,但没烟瘾。她靠在车边抽烟,一路颠簸,长发已微微松散凌乱,不免伸手掠起鬓发,侧脸间,看见扎西盯着她踟蹰不语,缦华坦坦一笑,问,怎么?

她笑容明媚,一双眼清亮如星,扎西被她这样一看,反倒有些羞涩,黝黑的脸似红了红,嗫嚅着说,你真好看。

缦华微微一怔,随即笑出来。她素知藏人率性坦荡,好就是好,不爱虚言作假。扎西神态逗人,她心情再抑郁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想来也好玩,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结伴而行,一个偌高偌大的汉子夸她好看,夸完之后还脸红害羞,也不知是她胆大,还是他胆大。也许正如扎西说的,她不像汉族的姑娘。

抽完那支烟,扎西神色放松许多,问,你一个姑娘家的,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不怕危险吗?

她说,来观湖。菩萨让我来。

扎西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夜风真是彻骨寒凉,天边硕大的星子,荡荡湛湛如泪光。一轮满月栖于高山之巅,月色明净如绢帛,并不凄惶,可她要全心全力才能抵御离开他的失落。每走一步都是在跟自己角力,似是走在刀尖上。

长生,我们短暂的一生,总处于漫长的告别之中。

离开之前,她留了一封短笺给他。寥寥不过数语,思来想去,写了仓央嘉措的一句诗:“此行莫恨天涯远,咫尺理塘归去来。”这做法真够矫情,但又什么办法?她找不到别的话来代言自己的心意。

她是再度确认了自己的心,那种逼面而来的窘迫,让她没有容身之处。她和长生之间横亘的那么多人和事:尹莲、Sam、范丽杰,桩桩件件都不是那么容易消化,她不是圣母,可以若无其事坦然接纳一切。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嫉妒的,不会失落的,可明明是嫉妒了,失落得很。

心中百般挣扎,不欲让他察觉,如果想更坦然长久地面对他,与之相处,就不得不先行离开。

夜里十二点左右平安到加查,寻旅馆住下。翌日起行,依旧用扎西的车前往拉姆拉措。加查到拉姆拉措还得七八十公里,真正走起来,车在山道上盘旋,路远得好像都不止。娇娆的是沿途的景致,清泉寒石,她惊觉自己对江南风光的体味,竟是在藏区得以升华。

离湖还有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半荒废的古寺,是二世班禅的修行之地,琼杰果寺,这荒废的寺庙还有几个僧人在照料。入内参拜,殿堂幽暗,僧人跟随在侧,也不说话。打开小小的阁室,供奉密修的明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