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1)(第3/4页)



长生心知肚明Sam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偏是他不能给予。想安慰总是词不达意,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欲落笔的一刻又全数收回。有时想给Sam打个电话,拿起话筒又放下。

进退不得,思前想后,唯有缄默是最妥当的。回信语亦寥寥,只道平安喜乐。

在深夜回信,失眠之后,长生一遍遍听Sam的歌。那歧路少年,迎面风雨,满身风尘,不辨梦与现实的差距。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

长生的失眠在那时愈来愈严重。晚间十一点上床,一点钟醒,四点钟醒,六点钟再醒,比定时还准。辗转反侧,尝试入睡的时间比入睡时间长。睡眠被彻底绞碎,毫无休息效果。有时醒来,一阵伤神,内心恍惚悲凉,不知身在何处,活着所为何来。

失眠是一尊年代久远的大鼎,熬煮着他。滴水的屋檐,半湿的砖墙,老宅上茂密的爬藤绿了又黄。他一人住一栋房子,隐没在窄巷深院中,时日是墨色的,将年轻的日子,染成了老年。

感到内心抑压,无可倾诉,遂在深夜里铺开宣纸练字。他从八岁开始练习书法,柳体已颇见功底。当年尹守国为他选学柳体,即详细告知他柳公权的生平,其人历仕七朝,注重操行,其字风骨如老洞深泉。柳公权援佛入儒,始终保持做人的气节,佛老的静达旷放用儒家的浩然正气来支撑,成就虚静高洁的心灵和淡泊超逸的人格。

长生从尹守国的言谈中,感知他对自己的期许,是希望他成为柳公那样端正静直的人。

而今年岁渐长,长生愈发能领会柳公“心正笔正”的说法,无端亦解柳公心中苦闷。今夜他不想临《金刚经》,临的却是纳兰容若的一阙《于中好》:“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长生睁开眼睛,看见桑吉和缦华还在缓缓地聊着,偶尔端起酥油茶来饮。他不知自己暗中陷入回忆多久。

长生起身为他们续茶,听到桑吉说,缦华,不要灰心。正视死亡正是你的精进。

见长生和缦华都沉默。桑吉说,我们聊天倾听彼此的过往和心声,就是在听法,深切领会对方的感受,感同身受就是在观想,能从彼此的交流中打开心灵,各自有领悟,能量的交换就是加持。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桑吉的僧房是与世隔绝,静思的好地方,敞开心扉的对谈,致使人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当窗外暮色像潮水一样托起漫天星辰,才惊觉已到告别的时候。

料峭的春夜寒风中,桑吉送他们下山。三人并行了许久,隐隐可见山下灯火零星,渐渐落于身后的哲蚌寺像是一个古老的梦。

长生对桑吉说,如果你这几天能下山,我们一起转林廓。

桑吉不多问,毫不迟疑应承下来,法会结束之后,我都有时间。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次仁,你问我的事,过几天见面告诉你。

如是约好。

“林廓”是围绕着大昭寺、小昭寺、布达拉宫等拉萨市内的十多个寺庙进行的大转绕。

夜间的拉萨寂静辽阔如深河,清晨的拉萨桑烟飘荡,如云间的城池,神圣幻美。从夜至晨,缦华和桑吉缓缓走在长生身后,缦华向桑吉趁机请教。

缦华说,现在修行的人越来越多,喜欢皈依有名望的活佛,法王,尊其为自己的上师,像追星一样,仿佛这样说出去才有面子。桑吉,请你告诉我,什么是上师,我们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上师?而不是被外在的名望所惑。

桑吉微笑颔首,你能够这样想真好。上师分两种,外在的上师,是生活中具备上德的师尊,他有不同的实修经验和法门,可以直接指导我们修行;内在的上师,是人自身所具备的,公正,客观,清醒,平和看待世间的智和慧。它具备圆满佛性,不被消减,染污。我们需要追寻的是真正的思想,而非成为某一个著名人物的崇拜者。

缦华看着前方一丝不苟磕着长头的长生,心有所感地说,那我是否可以将你和长生看做我的上师?

桑吉一怔,答道,当然可以。你可以将任何给予你启发的人事物看做是上师的显现。不过,他羞涩地笑起来,我呢,真是不够资格!

缦华笑意微微,看着桑吉,看着前方长生的身影在乳白淡蓝的天色中,渐渐透亮。她心有所悟,此时他们三人正如佛陀所言,身,语,意的化显。

桑吉对她说,人只要定下心来,聆听内心的声音,就能发现真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