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2)(第3/4页)



真正的修行,是无言的坚持,尤其是在山中,无人督促,全靠自律。若有饥饿,病痛,也无人料理,多半是听天由命。

坚守信仰,是与命运另一种精神层面的对抗,不容被这无常反复和庸常琐碎湮灭了人生的大信,不肯屈从于习气的摆布,誓要从中拔节而出,证得稀贵永恒。

在山上住下,与桑吉日夕相对,长生时时自省,深感到命运的吊诡。其实他比桑吉更早有机缘踏上修行一途,命运同时在他面前展开两条道路。他跟随尹莲选择了远行,离开。

他为自己择定的那条路,指向三十一年的红尘颠沛,欲望深渊。堕入城市,与人缠斗,感情纠葛,煎心熬骨,时时五内如焚。

直如行走在绝崖边缘,下一步就前功尽弃,粉身碎骨。无人倾诉,只能独自吞咽苦水和灰烬。无论外人看他如何清洁峻拔,他自知损伤,难以自欺。

而今他回到这里。发现留在此地专注修行的桑吉与当年截然不同。他端静,柔和,满蓄慈悲,对任何人事亦然。他犹如天上自在的云朵,月明风清,而自己是蛰伏于地上的阴影,满身尘罪。

如今的桑吉是他内在渴望成为的样子。长生不禁想,若然当年自己留在甘丹寺,追随罗布拉修行,会不会如桑吉一样成为虔心修行的僧人?

现在他愿跟随桑吉,秉持纯善的信念,以善信化解生存之途上的疾厄。不畏惧,不抱怨,不言退却,遇到任何事都当做是修行路上的考验。

如此单纯专注,奉行不悖,心生欢喜。

他对桑吉说起往事。他说,桑吉,我写给你的信,你还记得吗?

桑吉说,我记得。我还收着我们从小到大的每一封信。

长生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在信中提起想念西藏,是在什么时候吗?

桑吉说,我记得。那是你十二岁的时候。你来信说,尹莲结婚,她与谢江南去了深圳,你留在北京和波拉一起生活。

长生默然。不须信笺提点,他亦能分毫不错地想起,这三十一年间,聚散离合的大事。

与尹莲结婚之后,谢江南对工作赋予更大的积极和热情。从那一年起,他频繁出差去深圳,不久之后,谢江南从原先的计算机公司辞职,打算自己办公司。

在谢江南的说服下,尹莲决意与他共同进退,一同前往深圳。她知道,虽然自己对商业没有什么灵感,但自己的家庭背景总能在无形中给谢江南必要的帮助。

考虑到长生,尹莲又很犹豫,不知道是带他到深圳好,还是应该留他在北京。

彼时,长生即将升学,如果此时去深圳,一切又需重新安排,重新适应。

为这事在家中商议,尹守国不以为然,怎么?你走了还要把长生带走?一个人都不留给我,你愿意去闯去拼我由得你,长生不能跟着你折腾。

长生的心瑟缩了一下,深黑眼瞳悲喜莫辩。良久,他说,我留下陪波拉吧。我走了,波拉一个人会很寂寞。

尹莲听长生这样说,心里既失落又欣慰。从感情上来说她希望长生同去深圳,但理性告诉她,长生留在北京更合适,可以替她陪伴父亲,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谢江南拥有相对独立的空间。

谢江南对此本不便发表意见,长生不愿同去,其实正合他心意。

事实上,他们初到深圳也着实辛苦。创业的前几年,凡事亲力亲为,早晨七点已到办公室处理事务。事无大小,都得亲自定夺。自行车锁在门口,晚上十点以后才满身疲惫地骑车离开。日日如此,没有假期。

事业没做大之前,每一笔支出都要精打细算。请人吃饭花几百块,面上带笑,心里作疼,如果事不成,这钱就算是打了水漂了。处处看人脸色,小心着意。这期间种种甘苦磨砺,不是尹莲和谢江南两人独有的,是那一代商人共同的辛酸经历。

尹莲走后,长生怏怏不乐。他长久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常常站在阳台上,像一块从远古流落至此的石头。看这燕赵故都污浊的蓝天,乱絮一团陈旧的白云,凌乱的树枝,在楼群之中疲于奔命行色匆匆的鸟群,暗淡的苟延残喘的星月。

这城市的繁华、落寞。日复一日的变化,或者毫无变化,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失去了尹莲,他就失去了与这城市最根本的联系。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会恐惧,想不到孤独远比他想的强悍。长生又一次明确感觉到它的存在。原以为尹莲会帮他摆脱无助的感觉,结果却适得其反。

长生上初中之后,尹莲两头牵挂,经常来去匆匆,在家待过周末又去深圳,往后三四年间她往来频繁,长生与她聚少离多,渐渐也成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