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场 深红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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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派乡的小巴车破旧拥挤。车厢里挤满当地的藏民,只有他们两个旅行者。半途上来年轻的妇人,穿碎花棉布上衣和藏袍,头发蓬乱干燥,辫子扎着丝线,手腕上戴着廉价而鲜艳的塑胶镯子。她们似乎长时间没有梳头洗澡,脸形却极为端正秀丽。一股混合着奶酪和脂肪酸味的浓厚体味充满了车厢。抽烟和昏睡的人群,被驮着颠簸地前行。

车子经过岗嘎大桥,由雅鲁藏布江的南岸开到北岸。景色逐渐翠绿潮湿。车窗外可以看到江水缓缓奔腾,天边云层浓厚,雾气萦绕。与拉萨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未修葺过的车道,泥石混杂。越来越狭小颠簸。到最后,是一条被踏平的泥土路,逐渐通向山脉背后的隐蔽小村。派乡。通往墨脱的物资中转站,进出的背夫都会在此地歇脚整顿。在那里要翻越位于南侧的多雄拉。多雄拉地形复杂,属于喜马拉雅山东段群山的一部分。它是传统路线中进入墨脱的起点。

派乡最好的小旅馆是四川人开的。所谓最好,也不过是木头阁楼,铺几张木板拼起来的低矮小床,叠着气味不洁的被子。厕所在很远的荒郊处。没有可能洗澡。楼下厅堂里人声喧哗,一个北京来的电视台摄制组在这里做考察,被区领导招待,摆了大桌饭菜。听到熟悉的来自大城市的普通话,使人觉得有些突兀。他们坐在一边等待空位,没有上去聊天。

终于大帮人被越野吉普车接走。厅堂空落下来。天色漆黑。他们各自要了一碗热辣的面条,就着茶水吃完。她轻声说,哪来那么多考察,公款吃喝,拍些皮毛风景回去交差。旅馆已停电。店家点起白色蜡烛。黄色大狗进来寻找食物,她伸手抚摸它的头顶。她喜欢小动物,从不惧怕它们。对人却非常戒备。

在某些细微的时刻,他很容易发现她身上所坚持的那种浓烈的社会边缘身份的认同感。她与集体、机构、团体、类别……一切群体身份保持着距离。对人情世故和社会周转规则的冷淡和漠视,使她有时候看起来很孤立。

他们打了手电,走出旅馆散步。夜幕降临,群山沉寂。破落的小村有此起彼伏的狗吠。月亮很圆,在旷野中洒落光泽。周围绵延起伏的山谷轮廓,在幽蓝夜空的广袤画布里,显出醒目的黑影。其间挺立一座险峻雪峰,冰雪覆盖,线条简洁,在星空之下巍峨耸立。他们停下脚步,长久凝望着它。雪山的山顶,闪烁着被月光映衬的清冷光芒。

这是多雄拉。她说,它终年积雪,大雪封山时,路径不能辨明,积雪深浅难测,再加上天气莫测,如果那时上这座山就必死无疑。明天我们须早起。当地人说,最好是在上午十一点之前翻过此山。否则天气容易发生变化。

所有进山之路要通过的山口,在每年的十一月下旬至来年六月期间都会被皑皑白雪覆盖,山路也会被积雪和冰块覆盖,暴风雪骤然而至,所有的通道被封闭。不会有任何人进去。而春夏时分,雨季滂沱,塌方和滑坡造成道路险阻。只在每年的六月到九月,积雪才会融化,容许行人通过。所以,它与外界的交通,其实只有那么短短的几月。

隐约地可听到远处雅鲁藏布江波涛汹涌的声音。在日光之下,将看到它白色浪花翻卷沉落,轰然有声,向远方呼啸而去,在交错重叠的喜马拉雅山脉间往北飞窜,到了北端扎曲,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弯,急转而下。它的大拐弯也许是地球上的峡谷河流中的一个奇迹。往南奔流到墨脱县再出境,穿过印度和孟加拉,最后的归宿是印度洋。一条大河的路途。壮阔诡异,跳脱自在。这是一条江河的生命所在。它的起源,是高山上融化的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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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十三岁时去海岛的旅行。她深夜引诱我穿越迷途森林,洁白闪电如同伤口一样分割漆黑天空。找不到来时的路。我跟在她的后面,在高及腰部的灌木丛中穿梭,紧张而又激奋。从树上渗透下来的雨点,也是这样有力地击落在额头和嘴唇上。善生,善生。你害怕吗。她在前面轻声唤我。我们迷路了。只得决定找地方避雨和休息,等到天亮再赶路。

岩石旁边有一块凹陷的平地,四周围绕巨大的樟树、柏树和栗子树。繁盛枝叶搭起封闭的宫殿。她在树根边侧躺下来,赤裸双脚,小腿上沾满泥浆。她说,善生,来,躺下,从背后抱住我。这样你不会感冒。她是一个以露水和花粉为生的小妖魔。他是被她催眠的猎物,一只被用红色丝缎蒙住了眼睛的幼小梅花鹿。她要和他相伴嬉戏。

他闭上眼睛。他说,清晨我们在从浓密树阴间洒落下来的阳光之中醒来,.听到森林的一侧有流水清脆的声响,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声音……嗡嗡的空气流动声,那种声音,像雷电袭击过夏日田野后,残留下来的低沉余音,消失在云层之下的最后的回响。她说,去看一看。于是,我们起身,她走在我的前面,拉着我的手,再次向树林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