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见,时光(第4/10页)



56岁的父亲,穿着一件大衣站在机场的大厅里。他看过去胖而苍老。她的飞机晚点,让他在那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是下午的时候,南方的阳光带着温润的湿气,和北方的干燥寒冷截然不同。父亲从小而清冷的角落里走出来。脸上柔软的笑。她只在春节回家,停留两三天左右。父亲的笑容。见到她的喜悦。父亲眼睛的眼白很浑浊。她留意到父亲的眼白。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场景她一再想起。她看到他的时候,心里这样痛,但什么也不说,只说了一句,你等了很久吧,就直直地往大门外面走。他跟在后面,因为腿疾复发,走路很迟缓。但是他这样地喜悦着。

他们不拥抱。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学校开家长会,父亲的腿已经走不上楼梯。她下意识地扶他,他推开她的手。他从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脆弱。

17岁的时候,他带她去旅行。他们去苏州。父亲在火车里看报纸,一页接一页,哗哗地响。她坐在他的对面,穿着校服的白衣蓝裙,看着窗外。他们在虎丘塔下各自拍了一张宝丽来照片。父亲在小餐馆里点了排骨和青菜,把排骨夹到她的碗里。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她高兴。他们闷头吃饭。半夜她睡在旅馆黑暗的单人房间里,对着墙壁哭泣。后来她把他放逐在离自己很远的城市里,把自己放逐在离他很远的城市里。她的生活是,异乡的漂泊。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写作。陌生人。危险。不安全。男人。告别。还有漫长的漫长的孤独。

他们不说话。他们的痛苦是彼此的镜子,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彼此怜悯,却无法伸手触及。从没有倾诉。争吵,隔膜,冷漠,固执。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维持。就是这样。有些人,他们这样地爱。他们的爱相隔两岸,只能观望,不可靠近。

苏。那种感情,就好象是父亲的腿疾,与生俱来的残疾,年龄渐长就渐痛。有时候是羞耻的,不能碰触。这样的痛苦。仿佛宿命。

她们去电影院看了一部韩国片子。大叻唯一的一座山顶上的电影院,有一个很边缘的名字,叫三又四分之一。或许是四又三分之一。她没有记住。却记得在黑暗闷热的电影院里,她流下泪来。这眼泪和正在上演的喜剧剧情无关,和空旷影院里散落的寥寥观众无关,和身边沉默的苏无关。她很久之前,就是这样,会轻易脱离身边的处境,进入一些茫茫不着边际的寂静里面。所以,她常常不记得别人对她说什么,她只记得某一刻她所面对的气味和声音。她容易失神。

她们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外面的夜市灯火和人群正沸腾。法式高级餐厅霓虹闪耀,湖边的妓女穿着高跟鞋不动声色地等待,丝绸店放着整匹整匹的缎子和布料,有坡度的马路边,露天咖啡店坐满了当地的越南男人和女人。

苏说,我们去看市场。市场堆满了货品,从茶叶到鲜花到干货到草莓,到处都是人和垃圾。巨大的声浪汇集成潮水,把人覆盖至无法呼吸。炎热。夜色。汗水。声音。烟。气味。手上的皮肤。食物。花瓣被踩成了烂泥。苏走上天桥,扒在栏杆上俯拍涌满了人的街道。两边是陈旧高大的建筑,隔出一条被昏暗的路灯照耀的马路,全都是摊贩和游客。混乱,肮脏,泛滥成灾。苏明显地兴奋起来。她手里的相机频繁地发出刺眼的闪光。

让我们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去。苏。

她在深夜,搭上从北京赶回家去的飞机。母亲在电话里哭诉,父亲病重。她的飞机再次晚点,在机场等到天黑。同时出发的,从北京开往大连的航班,在一个小时之后坠毁在海里。112个人死去。那天是5月7日。

在飞机上,她这样疲倦。她又饿。她已经过了25岁,依然独自一人,没有给过父亲她的婚礼和孩子。没有给过父亲任何安慰。她要带他回北京。把他留在她的身边。照顾他。她蜷缩在座位上,闭上眼睛。看到父亲在机场喜悦的脸。但是她知道,这一次,父亲不会出现。他已经病危。看见她,他会多么的高兴。

将睡未睡的昏沉。看见父亲带着她去买衣服。父亲对母亲说,女儿都读高中了,应该穿些漂亮的衣服。他带她在大街上走。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看。是冬天。她挑了两件大衣,一件刺绣的木扣子羊毛开衫。还有围巾。店员替她拿着换下来的衣服,一边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爸爸呢。这样好的爸爸。疼爱女儿。父亲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他的腿因为走路而疼痛。他看她试穿衣服。他从没有带她看电影,从不带她去冰激凌店,从没有拥抱过她。那是他们很少的几次单独相处。她记得这样清楚。那件羊毛开衫她穿了近8年。这样喜欢。直到纯羊毛被蛀了大大小小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