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之舞(第2/4页)



“不。”索南班丹说,“我是来找我的马,叫他送我去一个远处的地方。”转身时,没有牛群,也没有河水,又是一片草地从蓝空底下奇怪地伸展过来。一些羊聚集在草地上,羊群中央是自己的妻子,她仍在咀嚼酸草,嚼啊嚼啊,直到你从牙根酸到胃,酸到脑门,她还含着满口酸草,而她竟然就没有变成酸草。

“嘎觉!”索南班丹听见自己的声音越传越远而不再回来。羊群又变成云团升起来,上面是没有变成酸草的嘎觉。是怀上儿子嘎布就学会吃那种草茎的嘎觉。嘴唇染绿的嘎觉。云团飘在他的头顶,云团飘过他头顶。

索南班丹追那云团时,人又变得年轻了。他甚至还看到了一个没有马匹却有全套上等马具的老人深陷在袍子中间睡着了,奇怪的是老人沉沉的心跳在他的身躯中激起了回响。他想摸一摸那些马具,风却把他像一片经幡似的吹得轻轻飞飏起来。

背倚马鞍的人醒来,睁了睁眼,看到阳光,静谧的牧场和那些巨大而永远走不到一起的碛石,就又闭上眼,让灵魂出去自由行走了。一群红嘴鸦飞过头顶像一片乌云,一群喜鹊飞过时,喜便从天而降,落在袍子上,嗒嗒作响。

这是一个故事也不是一个故事。在一九九一年夏天,在一个空旷寂静的峡谷,低处是流水,稀疏的林落,高处是提供丰富水源的晶光夺目的雪峰,牧场在林落和雪山之间。这个山谷中生活的是藏人中一支名叫嘉戎的部族,一个半农半牧的部族,一个男人们勇敢善良,喜欢马和女人的部族。这个部族中一个这样的老人就要死了,就要寿终正寝。我的同胞们相信,这样一种死亡方式是存在的。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人有福了。索南班丹是有福了。一个将来也会享受这种死亡方式的老人对我说:这种死法是有的,年轻人,要死的人让灵魂去经历一下过去的事情,以前是人人都能这样去死的,现在不行了。老人叹息一声说,唉,现在不行了。现在你病啊痛啊,灵魂也看不到光亮了。那光是灵魂的腿,也是灵魂的路啊。这也是阳光明亮,绿草青翠的季节。这个老人也叫索南班丹。

索南班丹他想,我要小心,我只稍稍张望一下那边的情景,但谁能担保恰好就不偏不倚就在生死界限的正中呢。脚步稍稍偏差一点,就到了另外一边。这边,大地静止不动,那边的地面却像是在空中飞行。飞动的大地运载他来到一匹马的跟前。这不是他正在找寻的白马,不是,而是他以前的坐骑,青鬃马昂首嘶鸣。

“你,”索南班丹说,“你不是死于那次雪崩了吗?”话音未落,四野就变成了一片雪地。朔风怒号。他骑在青鬃马上追逐一只红狐。枪声未及响起,子弹就使奔逃的红狐高高地优美地飞向空中,红狐未得落地,初冬季节还不结实的雪就从高处崩塌下来了。雪浪扑住了马,而把人抛到了远远的地方。

“你就是这阵死的。”马说:“你再看。”于是,他就看到马被扑到雪下时,一道青光乘虚而起,穿过雪崩震天撼地的声音。索南班丹因此知道那是青鬃马的灵魂升到天界里去了。

“你是山神的坐骑吗?”“山神的坐骑是狮子。风是我的坐骑。”这时,坐骑驰过一片红霞就变成枣红色了。一瞬间就越过了好多个季节。季节交替那么敏捷,仿佛马四蹄生风地奔跑就是为了追赶一个季节,让它在某个记忆深刻的地方停留下来。

于是,奔跑的大地和在上面跑得更快的季节就停留下来了。于是,索南班丹这个爱惜牲口的人就下马步行了。回身想取下马口里嚼子时,就看到马脑门正中那个枪眼,像一颗黑色玛瑙。

是那匹名噪四方的马。

“那匹马是枣红色的,”索南班丹老人说,“那时它名噪四方。”那是两年以前的事情了。

在什么都时兴展览的年代,良马也要送到县上去展览。展览的那个土台子据说是平常审判犯人的地方。三匹马被牵上台子,下面人头攒集,呼声震天,索南班丹眼睁睁看着马身上汗水流了下来,双眼也慢慢充血。他想提醒一句,但一上午又干又渴,嘴唇已经紧紧黏合在一起了。军代表掰开马口,用尺子敲敲马牙,说:“看。”麦克风没有把这个看字送出去。军代表再重复一遍,高音喇叭却吱吱哇哇胡乱叫唤起来。在那鬼怪般的声音里,枣红马腾身而起,从高高的土台上飞跃而下,成千上万人发出惊叹与恐怖的呼喊。就在那一刹那,军代表抓住马缰绳一起飘飞起来,只是他先于马着地,马蹄落下时,踩着了他的胸膛,同时,他开枪了,枪声尖锐。连续三颗子弹洞穿的是同一个地方,从颈项进去,从面门中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