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第2/4页)



你看,我还没有说到开初想说的话呢。

下午,我出门时碰到一个熟悉的喇嘛,叫做贡布仁钦,他常常对人说,想写一本形而上学的书。现在在编译局把各种文件从汉文译到藏文。给他高级职称他不肯要,说,解放前自己就是有名的喇嘛了,难道那还不是高级职称?人家说,不评职称工资不能挂钩,他说我又不喝酒,也不买小汽车。人家又说,那也不行,你连寺院都没有了算什么喇嘛。他说,那我就写一本书,叫你们看看一个喇嘛是不是有了庙子才算高级职称。问写什么书。他说是最最尖端的因明之学里面两个尖端问题,他说,是最最形而上学的问题呢。我问他书动笔了没有。喇嘛说,什么意思都想好了,就是想不出头一个句子,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动手。他说,你这个人也是出来看飞机的吧。我说,才不是呢。他做出一点都不相信的样子。我只好说,那你恐怕也是和我一个目的吧。他说是,可我只是看看跟我小时候梦到过的是不是一个样子。他说,小时候梦到过的可是轻盈多了。我说,我其实是出来听人讲那个鬼故事的。喇嘛很惊诧地问,鬼?在哪里?他说解放以前他的庙子还在的时候,鬼就从这个地方给撵光了。后来没有鬼了,就把像鬼的人撵下河。

回到家里,我就想不能像贡布喇嘛一样等出现一句漂亮的话来做文章的开头。因为世界上可能根本就没有专门适用于做开头的句子。请人把这些天来在城里流传的故事再讲了一遍。现在,我可以把这个故事写在下面了,当然,那个可以作为开头,可以使小说成为另外一个样子的开头已经叫我忘掉了。记得我们是从飞机开始的。现在,却要说到一种我们这个地方过去没有,但已经有些年头的交通工具上面去了。这种东西过去从电影里见过。一次从草原上回来,城里短短的几条街道上就到处都是了。

我说的是人力三轮车。

这里要说的是三轮车夫,而不是三轮车。

说是某一天的傍晚,编号为八十一的三轮车夫看见小雨过去就从街边的槐树下蹬出车子来。我知道当时是一种什么景象,五月的天气里,槐花散发着闷人的阵阵香气,街面湿湿地反射着一天里最后的亮光,这也是出彩虹的时候,彩虹随着太阳下山而渐渐暗淡。当她完全消失,黑夜就降临了。就是黑夜将临未临的时候,三轮车夫从树阴里蹬出车来,他的生意一向都是引同行们嫉妒的。所以这天他也是马上就有了客人。客人是任何时候都会以任何方式出现的。作为一个见过了各式各样人等的车夫并没有对客人,而且是一个女客人这个时候要去八公里以外的火葬场而感到奇怪。何况女客人一来就把一张四人头塞在他手里。何况女客人身上的香气立即就把他包裹起来。

我想,那车夫肯定打了个喷嚏,因为过于浓烈的香气和雨后的凉意。于是上路了。

于是一路无话。

那天晚上有月光吗?没有月亮。

到了叫死人化为烟雾和灰尘的地方,女客人下车,三轮车夫觉得收一百元钱也太多了一点,找了女人二十块钱。就回城里。如果没有月亮,有一段没有街灯的路是灰白色的,反射着星光。到了街灯明亮的地方,路面就变成黑色,现出了沥青本来的颜色。

到了第二天早上,车夫醒来,觉得心里非常愉快,他晓得是那张百元大钞给他这种美好的感觉。晚上入睡时,他把大票子看了好一阵子,才放在枕头下面。早上醒来,摸出来一看,却是那种要烧给死人的冥钱。于是,车夫不知在什么样的心理支配下又去了火葬场,要找昨晚乘车的女人。那里的炉前工说,我们这里没有女人。有的话就在殡仪间里躺着。车夫果然就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安详睡着的女人。奇怪的是,众口传说,却没有人描述一下那个女人的面貌。我们在这里连这个女人的大约年龄都不知道。在我想来,可能该是个有些丰韵的少妇吧。车夫看到一个衣着和昨晚乘车人一模一样的少妇停在那里,那个寂静的地方。这并不是说她的面容不像那个人,而是车夫在那个时候不大敢看她的脸。长得漂亮的女人,面容漂亮的女人,他都不会放胆去看,何况那时光线不好,看清楚衣服已经算不错了。睡在殡仪馆里的女尸手里还握着车夫找的二十块钱。车夫就是这样碰到了鬼。然后这件事情就在我们的小城里飞快地流传。一般而言,传说的会越来越精彩,或者越来越离奇荒诞,但这个鬼故事流传了一月有余还是一个很朴素的故事。还是很像三轮车夫刚刚告诉别人时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热衷于有鬼的传言。因为这个时候正在发生很多事情。从小处说,小城里第一次来了直升机——三年以前,光是说可能有人要坐飞机来我们这地方,人们就牛皮哄哄了好长时间呢。往远处说,十五届世界杯足球赛在美国开始了。但是,人们在体育场眼里看着美国卖给我们空军的先进飞机,没有人议论它不可思议的电子系统,却说着三轮车夫拉了一个鬼的事情。到了晚上,新潮些的人们在有大屏幕电视的人家里聚集起来,从夜半到黎明,这一场和那一场足球赛之间的空隙里,话题也一下就从刚被枪杀或是因服违禁药品而被禁赛的明星身上转向那个三轮车夫。虽然,没有一个人真正认识这个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