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布仁钦的舌头(第3/5页)



灵魂的药物每到黄昏时候,尔依心里就升起非常不安的感觉。

在逐渐变得暧昧模糊的光线里,那些没什么事做的人,不去休息困倦的身体,而是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这些人在寻找什么?再看,那些在越来越阴沉的光线里穿行的人竟像鬼影一般漂浮起来。

这种情形从罂粟花结出了果子就开始了。果子里流出乳汁一样的东西,转眼又黑糊糊地,成了行刑人配制的药膏一样。就是那种东西在十六两的秤上,也都是按两而不是论斤来计算的。帕巴斯甲把那些东西送到他以前生活的汉人督军那里,换来了最好的快枪,手榴弹和银子。第二年,罂粟花就像不可阻遏的大火熊熊地燃到了天边。要不是土司严禁,早就烧过边界,到别的土司领地上去了。再一次收获下来,岗托土司又换来了更多的银子和枪械,同时,人们开始享用这种东西。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黄昏成了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如果是有细雨或飞雪,那这个黄昏更是妙不可言。这都是因为那叫做鸦片的药膏一样的东西的功劳。正像土司家少爷带着灰色种子回来时说的那样,它确实是抚慰灵魂的药物。

它在灯前细细的火苗上慢慢松软时,心里郁结的事情像一个线团丝丝缕缕地松开松开。它又是那么芬芳,顺着呼吸,深入到身体每一个缝隙,深入到心里的每一个角落。望着越来越暗的光线越来越远的世界里烟枪前那一豆温馨的灯光,只感到自己变成了蓬松温暖的一团光芒。

行刑人一接触到这种药膏就很喜欢。特别是他为儿子的将来担心时,吸上一点,烦恼立即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吸烟时,儿子就待在旁边,老鼠们蹲在房梁上,加上灯光,确实是一副十分温馨的家庭图景。尔依看到如豆的灯光在儿子眼中闪烁,就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的行刑人的。我们动作熟练,干净,对行刑对象的尊重和行刑后的药物就是行刑人的仁慈。

儿子问,仁慈该有多少?而且,要是没有一点仇恨,我是下不去刀子的。我要有仇恨才行。但那并不妨碍我把活干好。那样我就没有仁慈了吗?行刑人是想和儿子讨论,但一下就变成了传授秘诀的口吻。儿子也总是那种认真但没有多少天分的口吻。他问道:“那么行刑时要多么仁慈?”儿子还问:“真的一点仇恨也不要吗?还是可以要一点点?”这样,话题就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父亲问儿子:“抽一口吧?”儿子知道父亲这是将自己当大人的意思,但还是摇摇头。这又是叫父亲感到担心的:这个孩子总要显得跟人不大一样。再一个叫父亲感到担心的是,这个孩子老是去看那个对自己对别人都很苛求的没有舌头的贡布仁钦。他知道那个人不能开口说话,儿子也不识字,那两个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行刑人想问问儿子,好多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儿子不会好好回答。这天也是黄昏时分,来了两个衣裳穿得干净利索的人。行刑人的房子在隔土司官寨和别的寨子都有点距离的地方。也就是说,它是孤立的。房子本身就是行刑人的真实写照。行刑人说,是远行的人啊。来人说我们很像远行的人吗?行刑人说,我们这个地方,凡是岗托土司领地上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走进我的屋子里来。来人立即捂住嘴问,是麻风病人吗?小尔依的眼睛闪出了开心的光芒,说,不,我们是行刑人尔依家。来人就笑起来,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们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只是没有人给我们这种封号罢了。两人重新坐下,从褡裢里取出了丰富的食物,请行刑人和他们一起分享。老行刑人还在刚吸完鸦片后氤氲的氛围里,加上人家对自己是行刑人毫不在意,立即就接受了客人的邀请。

儿子冷冷地说:“我是不要的。”来人说:“这个小行刑人,做一副吓人的样子,没有犯你家土司的法你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你们杀人要土司下令,我们要想杀谁是不用去问谁的。”老行刑人说:“我还没有看到过不要动刑就说自己是强盗的人。”儿子说:“那是因为他们不是强盗,至多是飞贼罢了。”来客说:“如果我们顺便也做你说的那种人的话,也没有人能把我们有什么办法。”小尔依突然扑上去,一双手把其中一个人的脖子卡住了,说:“不粗嘛,跟粗点的手差不多,一刀就砍下来,要是我来砍,肯定不要两刀。”那人摸摸脖子,长吐了一口气。小尔依又对不速之客说:“我是岗托土司将来的行刑人,但我现在也帮助父亲干活。”起初很嚣张的家伙又摸了摸脖子,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将来的行刑人说:“有,好多人都来这儿找我们土司的罂粟种子,我看你们也是为这个来的。”他又说,“好东西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你们小心些好。”他又吩咐母亲,“给我们的客人把床铺软和些,叫他们晚上睡好。他们就不会半夜起来。”来客对行刑人说:“你儿子会是一个好的行刑人。”当父亲的说:“难道我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