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来,那天我们八个人伏在柳树丛中,和他们只隔一条小河。他们的大部队在后面。他们四个人是前哨。你父亲就在他们里面。他们下了马,叫马饮水。

马闻到了生人的味道不肯饮水。马是很聪明的。世界上就是人死到了跟前也不知道。“

我父亲下了马,马却绷紧了缰绳要离开河岸。父亲起了疑心。对岸那片柳树林过于安静了,连鸟鸣的声音也稀少。他暗暗推开了枪上的保险。他感到了卡宾枪上饱满的弹匣的分量。父亲是老兵了,只要枪支在手,弹药丰富,就不会感到惊慌。

父亲向后面的大部队发出了安全信号。

远处大队骑兵奔驰的声音使他安下心来,也使有预感的战马安下心来。四个骑兵在河边一字排开,解开衣扣。马头伸向河水时平静的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对岸树丛中暗伏的枪口对准了他们的胸膛。那些枪口随着枪手的呼吸轻轻晃动。

“阿来。你不知道被枪瞄住的感觉。被瞄准的地方就像有一溜蚂蚁叮咬一样,痒痒的,还有点点刺痛。

你阿爸是最后一个踏上河岸的。我枪法好。枪法好的一个对一个。枪法差的三个对一个。我瞄准时才认出了他——色尔古村头人的儿子。击发时,我动了动托枪的拇指.结果只打飞了他的帽子,你父亲立即跳到一匹死马背后。我救了他。“

舅舅沙哑着嗓子嘿嘿地笑了。

“他们大部队赶到时,机枪子弹落在我们后面很远的地方。”

舅舅不提他们饿急了停下来,轻而易举就成了俘虏。

先是机枪子弹把他们压在地上。然后,碉堡里传来喊声,叫他们把枪支放下。

“向东!向东,三分钟内!”

东边有一队解放军等着押解放下武器的俘虏。一些人爬到他们的枪口下,举起双手。舅舅举起双手时,发现自己正好站在父亲面前。这时,碉堡里的机枪压低了,发出得意的咯咯欢笑。拒不投降的土匪有的被打得往空中弹跳起来;有的发出了惊诧的叫喊。

舅舅叫父亲:“雍宗,你放了我。”

父亲摇摇头。

“在河边我只打掉了你的帽子。”

父亲眼中突然生起了一股可怕的绿光。那次河边三个尖兵四匹战马一齐倒下,只有父亲死里逃生。那天,和父亲一起出来的一个同村战友又拖枪逃跑,父亲便受到怀疑。父亲的预备党员资格被取消了,虽然提升他做了战斗班副班长。父亲恶狠狠地把锋利的马刀抵在舅舅腰上,说:“你再说话!”

“我不说了。”

“说吧,说吧。你这个土匪。”

“不说了。解放军宽大俘虏。”

“土匪!”

父亲还把枪机弄出了哗哗的声响。

舅舅又说:“解放军宽大俘虏,同志宽大俘虏,我是受苦人出身。”

父亲说:“老子不是解放军同志,老子也是土匪!”

舅舅抹掉光头上的汗水,放低了声音:“那我们一起跑吧。”

父亲“噗哧”一下笑了。枪托落在舅舅脊梁上。mpanel(1);

直到军营门口,父亲才低声告诉舅舅:“枪毙你之前叫你晓得,我和你妹妹好了。打完仗我要回去娶她。”

舅舅呆愣一阵,咧咧嘴唇。

舅舅稀稀拉拉的鼻涕流了下来。

“你回了家要好好看待妈妈。”

父亲回答说:“我会的。”

舅舅吐了口长气,又说;“生一个有出息的娃娃。”

然后,大步跨进了俘虏行列。后来,他被判处徒刑,1961年才刑满回家。

舅舅对我的脸细细端详。羊子四散在坡上。我们看着山下的村子。看到人们从地里回家,屋顶上飘起炊烟。看到炊烟渐渐消散。看到人们出现在人民公社的地头,男人们修理篱栅,女人们在地头路边补种亚麻与向日葵。他们的歌声就像缓缓流过的时日一样深厚悠长。

“阿来。”

“嗯。”

“在监狱里那阵我就想像我妹妹的儿子的样子。

有天早上我突然醒来。活佛收我为弟子时听到的颂辞涌上了喉头。颂辞就那样涌了上来。好像不是我说出它们,而是它们自己冲开了我的嘴巴。我看到铁窗外那株槐树开花了。我就晓得你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

你已经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我放下连环画《铁道游击队》,轻轻牵动舅舅的衣角。他叫我倚着他看书。我又看了一本。那本连环画的封面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两个越南红小兵击落了树上一只巨大的蜂巢,几个美国兵在野蜂的追击下,用长满长毛的手抱住脑袋哇哇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