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该害怕什么

那些年,麦其家发动了好几次战争,保卫罂粟的独家种植权。

每一次战争,麦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不让别的土司得到使我们富裕和强大的东西。没过多少年头,罂粟花便火一样燃遍了所有土司的领地。面对此情此景,不光是我,就是父亲和哥哥也觉得当初发动那么多战争实在没有必要。

如果问那些土司是怎么得到婴粟种子的。他们的回答肯定是,风吹来的,鸟的翅膀带来的。

这时,和麦其土司来往的汉人已不是黄特派员,而是联防军的一个姜团长。

黄特派员反对联防军帮着中央军打红色汉人而被明升暗降,成了有职无权的省参议员。黄特派员给麦其家带来了好运气,听说他栽了跟头,大家都为他叹息一声。姜的个子不算高大,但壮实,腰里一左一右别着两支手枪,喜欢肥羊和好酒。麦其土司问他:"你写诗吗?"

姜的嗓门很大:"我写他妈的狗屁诗,我吃多了没事干,要冒他妈的狗屁酸水!"

父亲说:"好!"

姜意犹未尽,他说:"我要是写诗,你们就看不起我好了!我就不是土司的朋友!"

父亲和哥哥当时就大叫:"姜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是姜的朋友!"

比起黄特派员来,父亲和哥哥更喜欢和这人打交道。却不知道这人不光是黄特派员的对头,也是我们麦其家的对头。黄主张只使一个土司强大,来控制别的土司。姜的意见则是让所有土司都有那个东西,叫他们都得到银子和机关枪,自相残杀。姜一来,罂粟花就火一样在别的土司领地上燃开了。当年,鸦片价钱就下跌了一半还多。鸦片价越往下跌,土司们越要用更大面积的土地种植罂粟。这样过了两三年时间,秋天收获后,土司们都发现,来年的粮食要不够吃了。土司领地上就要出现几十年都没有过的事,要饿死自己的老百姓了。麦其家财大气粗,用不值钱的鸦片全部从汉人地方换回了粮食。汉人地方红色军队和白色军队正在打仗,粮食并不便宜,运到我们的领地就更加昂贵了。

开春时,麦其家派人四处探听消息,看别的土司往地里种什么。

春天先到南方,那里的土司仍然种下了大片罂粟。麦其土司笑了,但还是不能决定这年种什么。多种粮食还是多种婴粟,或者只种粮食还是只种罂粟。要做出这个决定可不轻松。麦其家的位置是在一群土司的中央,南方春天比我们来得早,但北方的春天比我们的晚,等待他们下种的消息使人倍受煎熬。依我的感觉,这些日子,比我们发动任何一次罂粟花战争还要紧张。打仗时,我们并不怀疑能够取得胜利。眼下的情形就不同了。要是北方土司还不开播,我们就会误了农时,那样,小麦收割时就要遇到雨水,玉米成熟时,又要遇到霜冻。那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比跟着别的土司种一样的东西还要糟糕。

我们的北方邻居也不傻,也在等着看麦其土司往地里撒什么种子。我们实在不能再等下去了。哥哥主张还是多种罂粟,父亲听了,不置可否,而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什么事情,父亲都要看看我有什么意见了。我悄悄问身边的塔娜:"你说种什么?"

她也说:"罂栗。"

哥哥听见了,说:"你还没傻到什么事情都问侍女的程度吧。"

我说:"那你说的为什么跟她说的一样?"

不知从哪一天起,哥哥不像从前那样爱我了。这会儿,他就咬着牙根说:"傻瓜,是你的下贱女人学着我说的。"

他的话真把我激怒了,我大声对父亲说:"粮食,全部种粮食。"我要叫他知道,并不是天下所有人都要学着他的样子说话。

想不到父亲居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喜不自胜,嘿嘿地笑了。

哥哥从房里冲出去了。

做出了种粮食的决定,父亲仍然没有感到轻松。如果要我这样当土司,我会倒在地上大哭一场。他担心北方土司们也学我们的样子,不种一棵罂粟,来年鸦片又值了钱,那样,南方的土司,包括汪波土司在内,可就要笑歪嘴巴了。父亲更担心的是,那样的一来,他的继承人就要看轻他了。笑他居然听从了傻子的胡言乱语。他走到太太烟榻旁,对她说:"你儿子叫我操心了。"

太太说:"他是对的,就像当初我叫你接受黄特派员的种子一样是对的。"母亲的侍女告诉我,太太对土司说:"你的大儿子才会叫你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