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8/13页)



这种回忆,不断唤醒他的软弱的感情。在妻子面前他软弱过。现在又在儿女的影子前瘫痪了。

力龙是个十六岁的男孩,他已长出了喉结。

力虎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她没长喉结。

这两个杂交二代,无论在体形、相貌和智力水平上,依然表现出明显的优势。他和她身材修长—身高超过同龄孩子,皮肤白哲光洁,鼻梁挺拔,眼睛大,睫毛长。女孩的嘴巴大而妩媚,嫣然一笑,近乎妖冶。—总而言之,这是大受青睐的两个孩子。

想到此处,这间装饰着鲜花和香草的工作室立即变成了地道的魔窟,玻璃窗外,河水与污水沟里倒映着霓虹灯五彩缤纷的影子,夜行的客车像陨落的大星在高楼大厦间穿过,起重机的巨臂挑着一个个房间在无声地组合大楼……我既然活着,为什么要和死人做伴?他大彻大悟地想,你校长有什么权力对我发号施令?人死过一次就不能再活?满载着荣誉死去果然就比默欲无闻甚至臭名昭著活着好?

他很友好地握握躺在整容床上、抢占了他的位置的、你的双重救命恩人的冰凉的手。心里默念着:思人,您先走着吧,我要回家去看我的妻子和孩子……

王副市长的手像铁勾子一样,好像要拉住你。他拉住你不放,死人抓住活人不放。你使劲抖掉死的勾连,挂着一头惊惧,拉开房门,扑进大厅,房门在身后砰啪一响自动关闭,好像说:不要后悔!

殡仪馆的大厅同所有的大厅一样,不分昼夜总是灯火辉煌,五色霞光照耀着伏在方形大玻璃鱼柜里的、臃肿不堪的黑色金鱼。大厅的四周摆着一圈花圈。白天被践踏的化纤地毯在夜里重新把丝儿立起来,好像刺猾,好像绿茸茸的草地,好像死去又活来的苔醉。

这片散布着冷酷表情的大地毯使你踌躇不安,它明确无误地向你表现它要复仇的愿望。你徘徊在裸露着大块方石板的地毯边缘、无意中发现了黑金鱼的翅膀摆动。这个盆笨的、无棱无角一塌糊涂的丑东西,与其说它是金鱼,勿如说它是一只放大的蛾料。第八中学物理教师办公室里的对话蓦然涌上心头—不是你说的是小郭说的:市政府大宴宾客,上了九道名菜:第一道:红烧晰蝎。第二道:油炸蝗虫。第三道:活吃蜻蜒。第四道:清煮拼鲜。第五道:盐水蝗螂。第六道:糖酥蜜蜂。第七道:爆炒胎盘……孟老夫子摇头晃脑,表示怀疑。张赤球老师很惊讶。李老师说现在什么都吃,大家都挖空心思,开拓吃的范围,从天L飞的到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儿乎是逮到什么吃什么蝎子吃到八毛钱一尾,麻雀吃到五元钱一只,蛆vi吃到五毛钱一条……就差吃蛆吃屎壳螂啦……这不是不可能的‘……难道还能吃人吗?这不是不可能的……吃胎盘就跟吃人沽上边啦……等着瞧吧……放心吧。吃不到中学教师头L,一个个瘦得贼硬,谁喜吃?……我是瘦肉型t张老师一句话引起了大笑。大笑过后是欢乐,欢乐之后是狂喜,狂喜过后是悲伤。我们吃什么?啊,吃什么?我们可以吃粉笔,吃粉笔头儿……你想到适才在冰柜里看到的那只黑色塑料袋里装着的白脂肪……有人抓住你的肩膀,你回头打量着他:一个腰间挂着手枪的武装警察,冷冷地看着你。

“你是方老师,……”警察满脸狐疑地问。

“是,是,方富贵……”你点头哈腰地说,“你……”

“我是你的学生,跟‘二郎神’同班的。”他说。

你虚伪地说:“记起来啦,记起来啦。”

“‘二郎神’跟我说你死了呀!”他说。

“我死了吗?,你说,“我也闹不清我是死了还是活着,再见,我要回家啦。”

你向当了替察的学生摆摆手,大踏步走上地毯,一股股电流在指尖r_-飞蹿。殡仪馆内的武装警察发现他的物理教师身上闪烁着翠绿的电火花。他很想向老师请教,弄懂这神奇放电现象的科学根据。但机会一纵即逝;方富贵拉开玻璃旋转门,一闪身,便消逝了。

他不知道当了警察的学生在大厅里干什么。他现在自由地行走在狭长的街道上。殡仪馆的旋转门把生死分离,进去容易出来难,但规律在他身上颠倒了一下:进去不容易出来还算容易。

一辆豪华轿车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滑行过来,它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吓了他一跳,跳到马路牙子上,威了脚踩,哎哟了一声,蹲下,伸手去抚摸伤处,眼前一片血红,红中进出星星点点的绿。他站起来,脚点着地,以龙腾虎跃的精神,回到马路上,狭窄的,轿车的尾灯像猛兽血红的眼睛。蓦然回首,那人—昔日的学生今日的警察,手按着腰间的“六九”式公安手枪,站在“美丽世界”灯火阑珊的大厅门口,向你行着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