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8页)



“方老师,您睡着啦?”

更多的学生站起来,抻着脖子往前看。我们在笼子外抻着脖子看你。

有一个大胆的女学生离了座位,到讲台边上,低头弯腰,仔细观看,“哇啦”一声怪叫,然后宣布:“同学们,方老师死啦!”麻雀们呼隆隆飞出教室,教室里弥漫着它们从梁头上扫落的灰尘,灰尘钻进了学生们的鼻孔>于是喷嚏就像枪声一样连成了片。

你是人还是兽?是人为什么在笼子里?是兽为什么说人话?是人为什么吃粉笔?

方老师死啦,第八中学里愁云漫漫,连路边的杨树都很悲痛,纷纷地把叶子摇得哗啦啦晌,远远听起来好像一片清脆的哭声。学校里的领导很重视,给市教育局打了一个电话。因为明天就是教师节,市教育局的领导也很重视。给市政府打了一个电话,市长也很重视。市长在电话里擤着鼻涕说我很悲痛。

方老师的脸磕破了,又被麻雀啄得百孔千疮,送到殡仪馆里,请特级整容师李玉蝉修理。李玉蝉看到方老师的破脸很难过,因为她丈

夫张赤球也是第八中学的物理教师,与方老师同事,两家同住一排房,只隔一道间壁墙,每天都见面。更为有缘的是方老师和张赤球的面貌有许多相似之处。学校门房里那位负责分报打铃的王大爷,与他们相处了几十年,还经常对着张赤球说:方老师,有您一封挂号信!方老师死啦,同事们都无精打采,好像生了重病。

我们对学校里的事情不感兴趣,我们想知道是谁把你放在笼里的?又是谁逼你吃粉笔?难道你肚子里有蝙虫?

别打岔!

要不就是有钩虫?

别打岔!

那么你再想想看是谁把你放在笼子里的?

别打岔!

那么你是自愿地进到了这个笼子里的?我们听人说美国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说是有一个哲学家,一日忽然想到,动物园里如果没有人,动物园就是不完整的,于是他就给动物园园长写了一封信,自應到动物园里去展览。动物园给他准备了一个笼子,笼子外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人,灵长类,哺乳动物,产于世界各地,分白种、黄种、黑种、红种……这里展示的是一个红白混血种……

别打岔好不好?你愤怒地蹬圆了一直眯缝着的眼睛,吓了我们一跳,然后你又眯缝起眼睛,继续了你的叙述。你说校长说张赤球老师你去把方老师的课接了吧。方老师死了,但是物理学不能死,物理课更不能停。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们还是难以忘记他趴在笼子里边吃粉笔边为我们讲故事的情景:彩色的粉笔末从他破烂的牙齿间纷纷落下,落到他的下巴上,落到铁横杆上,落在锈蚀斑驳的铁笼底上。他的四肢从横杆上悠闲地挂下来,好像被利箭射杀在战车上或是云梯上的爬城甲士。那时,他丝毫不钳制我们的想象力,只管讲你的故事:

星期三晚上,第八中学高三班物理教师张赤球在家里犯了烟瘾。他说你东找西找,连个烟屁股都没有找到。烟瘾像百爪的小虫一样挠着你的心。你走到厨房旁边的小棚里去找。小棚里挤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丈母娘。丈母娘中风不语,半身瘫痪,经常发出怪叫声。人得了恶症就不通人性,她的眼磁溜溜的,好似某种深水鱼类。你对着她笑了笑,退出小棚子,蓝布幔子自动垂下来,遵循着与瀑布垂下同样的原理。我曾经是方富贵的亲密战友。我曾经是张赤球的亲密战友。我曾经是所有中学教师的亲密战友,你骄傲地挺起扁扁的肚皮,大言不惭地说。

桌子上摆着一大摞模拟考试的试卷,你抽出一张,举起红笔去判,卷子上的字迹弯弯曲曲,好像烟圈一样,好像编笼子的铁丝一样。

三抽桌上有一个抽屉,锁着,里边有钱。你想只要拿到钱,出了家门-往东一拐,跳过那条长年积存着臭水的蚊蝇沟——长年孳生着蚊蝇的臭水沟里气味扑鼻,难辨香臭,沟畔青草繁茂,红花真美丽,跳之前要助跑几步,借以增强惯性,宁愿跳沟也不要去走那道朽木小桥,跳过沟往前运动五十米,快速运动五十米和慢速运动五十米所耗费的热能和所做的功是等值的?在理论上。差别是时间,时间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因此应该快速运动。他对我们说:我告诉张赤球,不管愿不思意,你已经站在小卖部的柜台了。笑容可掬的老板娘用蛤蜊油擦着手背迎上来。你好张老师,好久不见您,又瘦啦,让嫂子欺负得一脸晦气,你们这些教书匠为什么都怕老婆?是因为挣钱少?没错,女人嘛,总是要有钱才养得服帖。他想她的脸是什么颜色呢?白桦树白得刺眼。铁皮小层前还有一片柳林。好大的阳光。她的嗓音沙哑,富有感染力,总是让人产生暧昧的联想。好久你才看到她胸前挂着一朵红色的小绒球,兔毛衣上有一个弯弓搭箭的几何图案。沙沙沙,好像收音机出了毛病。张老师,你什么时候帮我把电视修修?她的眼睛弯弯勾勾好像月牙儿,涂了油的嘴唇红光闪闪,宛如两片玫瑰花瓣。只要你肯帮我的忙,亏待不了你!张老师!跟我打过交道的男人都能从我这里赚到一点便宜,没有一个是吃亏的。你有点怕这个手眼通天的女人,生怕中了美人计。买什么?烟!什么牌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