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手(第4/6页)



从树丛里跳出一个红色的女孩,高举着一根桑条,像举着一面旗帜,满头缀着白花,浑身都是香气,“娘,解放军,一个解放军。”女孩喊。

“乐乐,慢着点跑,别摔倒磕破鼻子。”一个女人,背着一筐桑叶,从槐林里走出来,直到她放下筐子直起腰时,苏社才看清了她的脸。

“这不是苏社大兄弟吗?”女人问,“进城了吗?”“……留熳姐,”顿了一会才想起她的名字,他吭吭哧哧地说,“你采桑叶喂蚕?”

留嫂脸红红的,说:“乐乐,这是你叔叔,你叔叔是英雄,快叫呀!”

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就缩到娘背后,偷偷打量着苏社。

留嫚用右手摸了一下女孩的头,笑着对苏社说:“她见了生人就像见了猫的小耗子。”

女孩用两只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他心里莫名其妙地感伤起来,他几乎把这个女人忘记了。两个月里,他差不多吃遍了全村,好像也没人提过她的事。正胡乱想着,就听到她说:“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你回来全村都高兴,都请你吃饭,你这个穷姐姐不敢去凑热闹,也实在没有什么能拿上桌的东西给你吃。”

他狼狈地笑着,说:“我真不好意思,乡亲们尊重错了人。”

“那就是你谦虚了。”

“你嫁到哪村了?”他看着女孩问。

她平静地说:“哪儿也没嫁。”

他不再问,指着桑叶筐说:“我帮你背着吧。”

“不用。”她说。

她背着桑叶,弯着腰跟他一起走,女孩扯着她的衣角走在一侧。他看着她那条如同虚设的左胳膊,回忆起少年时一些残忍的行为。留熳生来畸形,她的左臂短、小,像一条丝瓜挂在肩膀上。留熳上过一年级,他和一些男孩子们经常欺负她,扯着她的残胳膊使劲拧。后来她就不上学。

“兄弟,该成亲了吧?”她问。

“跟谁成亲?”他苦笑一声,说,“瘸爪子,没人要嫁给我。”

“你这个瘸爪子跟我这个瘸爪子可是不一样,”她愉快地笑着说,“你是光荣的瘸爪子,会有人嫁给你的。”

路很长,越走越累,便一齐住了声,大一步小一步地向前走。终于走到村头,天已正午,满街泛起黄光,她举起头来说:“我家就在那儿,老地方。”她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他看了一眼那排紧靠河堤被满村新建青砖红瓦房甩出去的草屋。它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苏社回忆着在草屋周围曾有过的那一排排同样模样的草屋,心里乱糟糟的。她说:“今日正好碰上你,大家都请你吃饭,我也该请。你别嫌弃,跟我走吧,家里正好还有一只被人打坏了脊梁的母鸡,就慰劳了你吧。”两道浑浊的汗水很滞地在她颊上流。她的嘴略有点歪斜,鼻子两侧生着雀斑。女孩晒得黑黑的,双眼不大但非常明亮。

“留姐,……我还有事,就不去了吧……”

“随你的方便,一个村住着,早晚会请到你。”她爽快地说着,拉着女孩往草屋走,他一直望见她们进了院子。

“小媞!”站在小媞家院门外,他大声喊。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他把眼贴在门缝上,看到了小媞那辆花花绿绿的自行车支在院子里。想走,却又张嘴喊小媞,从门缝里,看到小娓的爹板着脸走过来。

坐在她家炕下的长条凳上,看着她爹紧着嘴抽烟,身上似生了疥疮,坐不安稳,一提一提地耸肩仄屁股。没话找话地说:“大伯,小娓还没回来?”老头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叩着,死声丧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苏社像打嗝似的顿了一下喉咙,心里顿时冷了。

“媞她娘,拾掇饭吃!”老头喊。

媞她娘从另一间屋里出来,说:“急什么,媞出去还没回来。”

“吃了饭要干活!麦子要浇水,要喷药,玉米要除草定苗,你当我是二流子,甩着袖子大鞋呀!”

“你看这熊脾气!”媞她娘对苏社说,“你可别见怪。”

媞她娘端上来一盘喧腾腾的馒头,一碗酱腌带鱼,一碟黄酱,一把嫩葱。“大侄子,一块儿吃吧。”她对苏社说。

“你大侄子早在县里吃饱了大鱼大肉,用得着你孝敬!”老头说。

苏社猛地站起来,手伸着,嘴张着,眼瞪着,一副吓人模样,然后他垂臂合嘴耷拉眼皮,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慢慢又坐下,手在大腿上摸着,一会儿,缓缓站起来,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说:“大伯,吃了你家几顿饭,我牢牢地记住了,你也牢牢地记着吧,我迟早会还你的。”转身他就走了,也不听老头老婆在背后说些什么。走着街,委屈浸洇上来,眼里簌簌地滚出两行泪,怕人看见,想擦,举起右手——马上火气填胸,不擦泪,飞跑回家,仰在炕上,哭着,死死活活地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