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第4/4页)



我们再也不用石磨磨面了。家里日月尽管还是艰难,但毕竟是进入新阶段了,到钢磨上去推面的钱渐渐地不成问题了。磨房里很少进入,成了耗子的乐园,大白天也可以看到它们在那里折腾。蝙蝠也住了进去,黄昏时便从窗棂间飞进飞出。

我长成一个真正的青年了。有人给我提亲,女方是南疃一个老中医的女儿,在家帮她爹搓搓药丸子。我死活不答应。

爹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这是万万不行的。”

“不要,我不要!我打一辈子光棍!”

“不要也得要!六月六就定亲。”爹严厉地说。

“孩子,听你爹的话吧。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中午,把麦子送到钢磨去推了,定亲要蒸四十个大饽饽哩……”

六月的田野里,高高低低全是绿色的庄稼。

我到底还是推上三百斤小麦,沿着绿色海洋中的黄色土路,向钢磨坊走去。我慢吞吞地走着,钢磨转动的嗡嗡声越来越近。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和珠子一起去看钢磨,也是走的这条小路。钢磨房里,有两个连睫毛上都挂着白面粉的姑娘,把粮食倒进铁喇叭,那根与钢磨底部连结在一起的长口袋胀得滚圆。我看钢磨都看痴了,站在那儿像根直棍。珠子打了我一下,让我去看马力带,马力带在机房与磨房之间砖砌的沟里飞跑,我看了一会儿,也不知为什么,竟然往飞跑的皮带上撒了一泡尿,皮带嗞嗞地发出声响,随即滑落在地沟里,钢磨声渐渐弱下去。两个姑娘从磨房里跑出来,她们喊:“抓!”珠子拖着我,说:“快跑!”我们跑出村庄,跑进野地,跑得气喘吁吁,满身是汗。

我说:“珠子,求求你,别回家说。”

她说:“你长大了娶我做老婆不?”

我说:“娶!”

“那我就不说。”她说,果然,她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尿落马力带的事。

我饱含着哀愁一步步向前走,挺想哭几声,大哭几声。猛地,一个穿红格衫的女子从高粱地里闪出来。是珠子!

“站住!”她狠狠地对我说。

“你在这干什么?”我站住了。

“你别装糊涂。要和那个搓药丸子的定亲了是不?”她尖刻地问。

“你知道了还问什么。”我垂头丧气地说。

“我怎么办?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我?”

“珠子……你难道没听说?有人说我们是兄妹……”我心里充满了恼怒,一下子把车子掀翻,颓然蹲下去,双手捂住头。

“我问过俺娘了,我们不是兄妹。”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爹爱俺娘,你爷爷和奶奶给你爹娶了你娘,俺娘嫁给了俺爹——就是死掉的那个二流子。就这么回事。”

“咱俩怎么办?”我迟疑地问。

“登记,结婚!”

“就怕俺爹不答应。”

“是你娶我还是你爹娶我?解放三十多年了!走,我去跟他们说。”

我跟珠子结了婚。

结婚第二年,珠子生了一个女孩,很可爱,村里人谁见了就要抱抱她。

连着几年风调雨顺,庄户人家都攒了一大把钱。珠子有心计,跟我办起一个小面粉加工厂。我们腾出厢房来安机器。厢房里满是灰尘,那盘石磨上拉满了耗子屎、蝙蝠粪。我,珠子,爹,四大娘,把两扇石磨抬出来,扔到墙旮旯里。娘背着我的小女儿看我们干活。

“奶奶,这是什么?”

“石磨。”

“什么石磨?”

“磨面的石磨。”

“什么磨面的石磨?”

“就是磨面的石磨。”

阳光好明媚。我对着门外喊:“珠子,你去弄点石灰水;要把磨房消消毒!”

我们干得欢畅,干得认真,像完成了什么重大的历史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