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亲人(第2/6页)



大奶奶闭着眼躺在炕上,面孔有些浮肿。炕前立着一根支架,架上吊着盐水瓶子,小姑姑正给大奶奶滴注。大奶奶不停地移动插着针头的右手,小姑姑侧身坐在炕沿上,攥住大奶奶的手脖子。说心里话,我对大奶奶没有好感。她过日子太抠,非常贪财,不合得给人家吃。八婶就是不堪她的虐待才搬走的。有好几次,我去她家,正碰上吃饭,桌上有肉,见我进来,她立刻把肉碗藏到桌子下去。这些小孩子一样的把戏令家族中人人讨厌她,大爷爷也看不惯她。大爷爷曾对我说:“你们要来看我,你大奶奶就是那种穷贱毛病,一辈子也改不了。”她已经八十多岁,满头银发,躺在炕上熬着她最后的岁月,无论她从前怎么样地伤过我们的心,我们也没有恨她的理由了。她的右手被攥住,便把左手抬到胸前,沿着被子边几摸来摸去。那只生满褐斑的老手宛若一只盲眼的小兽,在嗅着什么味道,仿佛它正在惧怕着什么东西似的。

大奶奶一边摸索着,一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念叨着什么。我们猜到了她的意思。如果真有“心灵感应”之类东西,八叔在台湾一定会心痛吧。毫无疑问,大奶奶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母亲。

小姑姑在我们的沉默中红了眼圈,她说:

“你们八叔有信了。

我说:“听俺爹说了。”

小姑起身,从柜子里摸出信给我们看。信很简短,没有特别的话,信纸里夹着一张彩照,照片上有一个穿西装扎领带脸庞长大的老男人和一个中年肥胖女人——肯定是第二八婶了——与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个男人与我想象中的八叔相差太远了。

小姑姑眼泪汪汪地说:“你八叔这一辈子不容易……你大爷爷生前算过卦,说你们八叔还在,果然还在呀……你大爷爷一辈子没干过坏事,报应啊……”

小姑姑又给我们说她接到信时浑身都凉了,哭一阵笑一阵。又说把八叔的消息给大奶奶一说,大奶奶把正涮着的碗往锅里一掼——

“放屁,放屁!”大奶奶挥舞着炊帚,脏乎乎的刷锅水淋了小姑姑满脸。她骂了两句,嗓音突然低落,浑浊的老泪涌流着,呢呢喃喃地说,“我没有儿子……一辈子没生过儿子……”

“娘,真是俺哥的信呀!”小姑姑说着,哭着,“您看照片上,俺哥,俺嫂子,这是您孙子,这是您孙女儿……”

大奶奶抬起袖子揉揉眼,把那照片远远地送到光明里,看着看着,擎着照片的胳膊像被利刃斩断的树枝一样折下来,整个人也如同一堵墙向后倒去……

其实是八叔的信要了大奶奶的命。

小姑姑叹息着说:“四十多年,一家人受了多少磨难,最苦命的是我……”

哭够了也说够了,小姑姑用毛巾擦着通红的眼皮,叮嘱我们:“你们八叔有信的事,咱们自家人知道就行了,千万别张扬出去。”

我说:“其实没事,海峡两岸已经开禁,许多老兵都回来探亲了,八叔迟早也要回来。”

大哥踢了我的脚一下,站起来告辞。

走到梧桐树下时,八婶清清爽爽的形象又立刻浮现在我的面前。



八叔的婚礼定在腊月十六日举行。那天果然是个好日子,红太阳冒出来时,树上的白霜闪烁出美丽光彩。亲戚们头天就来了,大爷爷家住不下,就挤到我们家。那时候没有我,大哥刚三岁,穿着新衣新帽,在院子里追麻雀。大哥追赶一会儿麻雀,闻到了从大爷爷家飘出来的熟面条味儿和白菜炒猪肉的味儿,看到了乳白色的水蒸气从大爷爷家门上扑出来,弥漫在早晨清新寒冷的空气里。浑身上下放光彩的八叔跑来了,他招呼亲戚们去吃面条——新婚早晨阖家吃面条,并挟走了我大哥。

大哥说八叔结婚那天早晨,前来吃面条的人足有一个连。大奶奶黑着脸站在锅灶旁边,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

母亲说大奶奶太抠门儿。儿子结婚的大喜事儿,竞擀了些掺红薯的杂面条儿,煮出来粘粘糊糊,像糨糊一样。如果是穷也罢了,明明有十几石麦子在厢屋里囤着,硬是不舍得给人吃。

大哥是我们这一辈里第一个男孩,全家珍贵着,惯出了他很多小性子。大奶奶端给他一碗杂面条,他耍脾气不吃,哭着要白面条吃。大爷爷正在药铺里跟人喝酒,听到大哥的哭声,便带着三分醉意过来,问了几句,明白了端详,双眼立刻发了绿。他狠狠地瞪了大奶奶一眼,骂一声:“狗食!”然后,撩撩袍子弯下腰,端起一盆杂面条,大步走到猪圈外,隔着土墙,把面条倒进猪圈里。大家都被大爷爷给吓愣了。大爷爷只手提盆进屋,将盆往锅台上一掼,对着大奶奶吼叫:“给我重擀!用白面,用最好的白面!”大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大爷爷抄起一根擀面杖冲上去,立刻被人们拉住劝说:“大掌柜的,别发火,别发火。”大爷爷用擀面杖指着大奶奶吼叫:“你给我滚起来,要不我休了你!”大奶奶怔了怔,低声嘟哝着什么,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腚上的土,斜眼看看大爷爷,依然嘟哝着,走到面缸前,揭了缸盖,一瓢一瓢,往外舀白面,大奶奶的泪珠儿一串串落下。母亲说她是哭她的白面,不是哭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