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望星空(第3/4页)



1994年8月28日于高密

写此稿的时间距今也不过一年多点,但彗木相撞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早已经被我忘到了脑后。一年来我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绝对没有因为写过这样一篇貌似深刻的文章而影响了自己的食欲和睡眠。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并没有因此而超脱点。由此可见,文章大都是一时的冲动产物,作家如我者,也虚伪得很够意思了。人尚如此,地球呢?就像10世纪的科学物理学奠基人伽利略受到宗教裁判所审判时所庄严地宣布的那样:"它仍然在转动!"可惜的是,当宗教裁判所在广场上架起火堆,面对着熊熊烈火,伽利略动摇了。他怕被烧死,屈服了,说地球不转了。尽管他心中明白,它依然在转动。这种软弱和动摇是人之常情,并没有什么耻辱。布鲁诺宁折不弯,结果被活活烧死在罗马的圣彼得广场上,这样的好汉子是人中的翘楚。前几年罗马教廷宣布给布鲁诺平反。神学终于向科学投降了,只是这投降来得太迟。还是科学,还是真理,是人世间最为宝贵的,是人类的共同的财富,是任何的恶势力也扼杀不了的。

1969年7月20日22时56分(美国东部时间),美国宇航员阿姆斯壮步入了历史。他从登月舱的最低一级伸出了穿着靴子的左足,在月球上踏上了人类的第一个脚印。接着他说了一句永垂不朽的话:"这是个人的一小步,是人类的一大步。"

地球上的亿万人,从电视上看到了阿姆斯壮迈出这难忘的一步,从广播里听到了他这句难忘的话,观众和听众之多,在人类的历史上也是空前的。但是,这些人群里,不包括中国人。那个时候,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和我一样,不知道地球上还有电视机这种东西,知道有收音机,但也很少见到。我们能够见到的是那个挂在村子中央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听着它每天三次对着我们哇哇乱叫。开头总是放出被捧为时代的最强音的《东方红》的旋律,结束时总是放出《国际歌》的旋律,不算是最强音,也算是次强音吧。"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毛泽东……他是人民的大救星……"请注意,也是天文现象啊,一个人代表着一颗星,《三国演义》里常有这样的描述,风雏先生在千里之外的落凤坡前战死,卧龙先生在荆州就看到代表着他的那颗星陨落了:"只见正西上一星,其大如斗从天坠下,流光四射。"诸葛亮不但能够看到别人的星,还能看到自己的星。他在五丈原被司马懿的固守战术搞得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夜间出帐,仰观天象,说:三星台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隐,相辅列曜,其光昏暗,天象如此,吾命可知。"姜维劝他禳星,他只好死马当成活马医,布坛作法,可惜被魏延冲破,终究天命难违。他的对手司马懿也是观星高手——这位大元帅白天不出来夜晚出来望星空——"忽一夜仰观天象,大喜,谓夏侯霸曰:‘吾见将星失位,孔明必然有病,不久即死。’"诸葛亮越算越神,临死前让杨仪将自己的遗体放在龛里坐定,嘴里塞进去七粒米——陕西的小米——脚下置明灯一盏,这样竟然能使他的将星不从天上落下来。嘱咐妥当了,"是夜孔明令人扶出,仰观北斗,遥指一星曰:‘此吾之将星也。’众视之,见其色昏暗,摇摇欲坠。孔明以剑指之,口中念咒,咒毕,急回帐中,不省人事。"装神弄鬼,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却说司马懿夜观天象,见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自东北方流向西南方,坠入蜀营中,三投再起,隐隐有声。懿惊喜曰:"孔明死矣!"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中,类似的关于星斗和人的关系的传说比比皆是,说是完全的迷信未必公允,这是人类仰起头来观望星空这一具有革命意义的行为的副产品。凝目仰望灿烂星空,科学的历史才真正开始。

把毛泽东比作太阳和星斗,感情上可以理解,但如果深究,就有了讽刺意味。据说毛泽东的老乡和亲密战友彭德怀就对《东方红》中把毛比作太阳和救星提出过异议——他后来的倒霉不可避免。如果真的坚持辩证唯物主义立场,那么,美国宇航员在月球上行走的时候,正是唯心主义和封建迷信在中国的横行的时候。我们村子里那个大喇叭里,每天都在打着不知什么人的响亮耳光:开头唱《东方红》,捧出了一个人民的大救星;结尾唱《国际歌》,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样的喇叭,绝对不敢播送美国人登上了月球的消息,我们是几十年后才知道了这消息的。后来我知道,在那个时代,北京城里就有了电视台和电视机,尽管数量很少。我胆大妄为地想象着:毛泽东和他的那些战友们,围坐在电视机前,观看着美国人登月的情景……他们的脸上会出现什么样子的表情呢?他们的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那时候,数亿的老百姓在饿着肚子搞"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刘少奇在开封监狱里奄奄待毙,数百万解放军集结在中苏边境,准备和"新沙皇"开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