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第4/4页)



跟我们一起抓虫子的有一位王大娘,面目慈祥。她早年信过基督教,抓一条虫子念一声阿弥陀佛,基督教徒口宣佛号,又是一个中西合璧的活证据。她说,这是些神虫,抓不尽的,到庙里做点法事吧。有青年人斥她为老迷信,她说,不怕你们年小的嘴硬,有你们求神找不到庙门的时候。

还是回过头来说说种棉花的情景吧。天道轮回,旱一阵涝一阵。60年代涝雨成灾,房顶上挂浮柴。70年代来了旱魃,地干得像窑,种棉花要用水。先打井,好累的活啊。犁开沟,挑着担子担水,往豁开的垄沟里浇。一桶水倾倒,啦一声就没有了。旱得冒青烟了。挑一天水,肩膀肿得像馒头,遭老了罪了。赤着脚,冷、硌、扎,也得赤着,省鞋。方碧玉戴着一副帆布垫肩,墨绿色的,荷叶状,显得脖子更长,如同一支莲蓬,从荷叶间高挑出来。因为她习练过武功,气力非凡,所以,她的劳动富有表演意味。这家伙挑着两桶水大步流星,扁担颤颤悠悠,水桶悠然晃动,宛若小鹰展翅,也可能我太迷恋这方碧玉了,所以她的一切我都陶醉。小青年最初的恋人多半都是比自己大的女人,孩子半大不小,青杏半熟,有酸有甜,既需要母爱又需要性爱,大女人正好一身二任。

我还忘了说啦,给努芽的棉籽拌“3911”时节,多半刮东南风,潮湿、轻柔的东南风把极其难闻的毒药味儿吹到家家户户,吃饭也不香,睡觉也不宁,但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兴奋,在漆黑的夜里,在毒药的熏陶下,我感到心里不宁,惴惴不安,幸福加上点恐怖。剧毒农药催开了我的情窦。开始往脸上抹一点“葵花”牌香脂,偷我大姐的。大姐发现了就和我吵架,骂我:不害羞!小厮也学着浪。大姐骂我时我父亲就用深恶痛绝的目光剜我。吃罢晚饭我蹿出家门,像条小公狗一样在灰白的大街上奔跑,满口的革命样板戏,因为处在变声期,嗓子沙哑,不利索,高音总上不去,很不得意。跑一阵便在方碧玉家门前徘徊。她家门前是一块空场,有一些草垛,棉花柴、玉米秸什么的。一条公狗在草垛边磨磨蹭蹭,不知道搞什么鬼名堂。我当时穿得很单薄,站半夜竟不觉得冷,冷也不撤退,总幻想着奇迹出现:心有灵犀的方碧玉脸上擦着香喷喷甜丝丝的“葵花”牌香脂,上身穿着水红紧身衣、酱红针织衫、红毛衣、灰咔叽布褂子,下身穿着红花布裤衩、酱红绒裤、蓝布裤子,脚上穿着花格尼龙袜子,塑料底紧口布鞋,袅袅婷婷地、转弯抹角地来到了我的身边。她从没如过我的愿。其实这家伙一定能够感觉到我对她的爱慕,只是不愿搭理我就是了。

还要给棉花剪疯枝,掐顶心,喷矮壮素,喷催熟剂。过了中秋节,头茬棉花就要开放了。

摘棉花也不是轻松活儿。采茶姑娘们绝对没有电影《刘三姐》里那么浪漫。腰疼着呢!

关于摘棉花,故事很多。不过也真有首“摘棉歌”,作者不知何人。曲调我无法表现,歌词是这样:

八月里来八月八

姐妹们呀上坡摘棉花

眼前一片白花花

左右开弓大把抓,抓,抓,抓

……

我是半拉子劳力,队长分派我跟女人们一起去摘棉花。当时感觉很窝囊,现在想来很浪漫。摘棉花论斤数记工分,所以大家死命地摘。

方碧玉自然也是摘棉花的快手。

因为有了方碧玉,什么腰痛、手痛,全都抛到九霄云外。

摘棉花的季节跟煮熟的红薯、腌红萝卜条、大葱、豆瓣酱有联系。为了抢摘,我们的午饭都在地里吃。

棉花运到生产队仓库里,由老太太们择去沾在花絮上的草,摊在秫秸箔上晾晒,然后装包,由男劳力们装上大车小车,送到棉花加工厂里卖掉,而这时,棉花加工厂里的好戏就开始了。

1973年,我和方碧玉一起,到离我们家二十里的棉花加工厂里去干季节性合同工。这是个美差。我能去棉厂是因为我叔叔在那厂里干会计。方碧玉能去棉厂,是因为她已成为我们大队支部书记国家良那个疤眼儿子国忠良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