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第2/8页)



一个中年人坐在他对面,瓮声瓮气地问:

伙计,犯了哪条律令?

昏暗中他看不清问话人的面孔,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坐在水泥地板上,一颗硕大的头颅靠在灰床上。他有些胆怯,嗫嚅道: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哪条律令……

你是说政府冤枉你啦?中年人冷冷地说。

我没说政府冤枉我呀!高羊辩解着。

瞎扯!中年人竖起一个粗大模糊的黑手指,恶狠狠地说,你瞒不了我,你是个强xx犯!

高羊羞惭地说:我不是……我有老婆有孩子怎么能干那种丑事呢?

你一定是个偷盗犯!中年人又说。

我没偷!活了四十岁,我连人家一根针都没拿过!高羊生气地说。

那、那你是杀人犯!

你才是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中年人说,没杀死,我对准他的头打了一棍,把他的头打破了。他们说他脑震荡,狗屁,脑子还能震荡?

一阵尖利的哨声在走廊里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开饭啦!一个沙哑嗓子的男人在走廊喊叫,把盆子伸出来!

那个摸索过高羊的老头子从床下拖出两个灰色的搪瓷盆,从铁门下边一个四方的空洞里推出来。这时候,监室里一片光明耀眼,但这光明很快就暗淡了,变成昏黄的、雾一般的气体,在监室里流动着。他这时才发现监室是这般高瘦,一个小小的,蒜锤子形状的电灯泡安在同样漆成灰色的天花板上,好像半天里的一颗星。天花板是那样的高,两个高个子叠着罗汉也摸不着顶。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天花板修得如此高,这要给安装灯泡的工人制造多少困难啊!在电灯泡偏北半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窗上安装着一层压一层的铁片。灯亮了,有十几只庞大的苍蝇在飞舞,嗡嗡的声音使他心烦意乱。他看到,监室的四壁上还伏着一些没有飞动的苍蝇。

那个自称杀人犯的中年汉子——果然是个中年汉子——从床头上拿起一个搪瓷钵子来,用手掌擦着钵子里的食物残渣。擦几下,就一手捏着钵子沿,一手持两支红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瓷钵子的边沿。干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从床下拖出来,扔到铺上,他不敲饭碗,却用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轻犯人一脚。中年犯人穿着一双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裤管上的破洞里露出黑的皮肤和黄的毛。他一脚踢中了年轻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轻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声,身体跳了几下,就跌坐在床上,捂着腿问:

杀人犯,你凭什么踢我?你这个狠种!

中年犯人龇着结实的黑漆板牙,狰狞一笑,说: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才早死了!年轻犯人说。

俺爹是早死了,这个老杂种!中年犯人说——高羊很纳闷:这人,怎么骂自己的爹是老杂种——我是问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轻犯人说。

那你爹也不是个好爹,也是个老杂种!他没教育你,不能对着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吗?中年犯人说。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么啦?

你对着俺抻巴筋骨打哈欠,会给俺带来坏运气!中年犯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脚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脚踏那唾沫三下。

你这么多毛病!年轻犯人揉着腿骨,低声骂着,该枪毙的杀人犯!

中年犯人怪笑着,说:

俺还不该枪毙,该枪毙的都住着单间房!

老犯人把两个大钵子从铁门下的方洞里推出去后,就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像一条吞食了烟油子的蜥蜴一样,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蚀得不像样子的破牙齿,还怕他那两只泪汪汪的、烂了边的、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着铁桶的声响,那声音离这间监室还很远。老犯人佝偻着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铁窗边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个子矮小,大概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踱到铁门边上,抓耳挠腮,一副猴急的样子。后来,他趴在地板上,侧着脸往外看,大概除了钵子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爬起来,继续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愿看他,他厌烦的回过头去。

铁勺碰着铁桶的声音终于响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频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轻犯人也提着钵子靠到门口来。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着对面墙壁上一条爬行的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