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合作违心嫁解放 互助遂意配金龙(第3/7页)



的。黄瓜拌油条和油条拌萝卜足以让我们大快朵颐。酒

的质量比较差,是那种散装的薯干酒,用容积五十公斤

的氨水罐装来整整一罐。负责去买酒的大队保管员偷懒,

没将氨水罐子刷干净,倒出的酒里有一股刺鼻子的气味。

没有关系,农民跟地里的庄稼一样,对肥料亲切,有氨

水味儿的酒,我们更喜欢。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享受成人

的礼遇,在十桌宴席上,我被安排在首桌,我的斜对面,

端坐着洪书记。我知道这礼遇来自我的锦囊妙计,那天

我闯入大队部发表了一通见解,牛刀小试脱颖而出,他

们再也不敢小瞧我。两碗酒落肚,我感觉地面在上升,

身体里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我冲出酒宴.进入

杏园,看到一个直径足有三米的金黄大月亮.稳稳地坐

落在那棵结满了金杏的著名杏树上。那月亮分明是来找

我约会的。这既是嫦娥奔过的那个月,又不是嫦娥奔过

的那个月;这既是美国佬登过的那个月,又不是美国佬

登过的那个月。这是那颗星球的魂魄。月亮,我来了!

我脚踩云团般地奔跑着,顺手从井台旁边抄起那根拔水

用的、轻巧而富有弹性的梧桐杆子。平端在胸前,如同

骑在骏马上的武士端着一杆长枪。我可不是去刺月亮,

月亮是我的朋友。我要借助这杆子的力量飞上月亮。我

在大队部义务值班多年,熟读了《参考消息》,知道苏联

的撑杆跳运动员布勃卡已经越过了6.15米的高度。我还

常到农业中学的操场上去玩耍观景,亲眼看到过体育教

师冯金钟为那个很有跳高潜质的女生庞抗美示范,亲耳

听到受过科班训练、因膝盖受伤而被省体工大队淘汰到

我们农业中学来当体育教师的冯金钟老师为原供销社主

任现第五棉花加工厂厂长兼党总支书记庞虎和原供销社

土产杂品公司售货员现第五棉花加工厂食堂会计王乐云

的生着两条长腿、仿佛仙鹤的女儿庞抗美讲解过撑杆跳

高的动作要领。我有把握跃到月亮上去。我有把握像庞

抗美那样手持长杆飞速奔跑插杆入洞身体跃起一瞬间头

低脚高弃杆翻转潇洒地落到沙坑里那样降落到月亮上。

我无端地想到那歇息在杏树梢头的月亮应该是柔软而富

有弹性的,而一旦我落上去,身体就会在上边弹跳不止,

而月亮,就会载着我缓缓上升。那些婚宴上的人们。会

跑出来向我与月亮告别。也许那黄互助会飞奔而来吧?

我解下腰带对着她摇晃,期望着她能追上来抓住我的腰

带,然后我会尽最大力量把她拔上来,月亮载着我们升

高。我们看到树木和房屋逐渐缩小,人变得像蚂蚱一样,

似乎还隐隐约约地能听到下面传上来的喊叫声,但我们

已经悬在澄澈无边的空中……

这绝对是一篇梦话连篇的小说,是莫言多年之后对酒后幻觉的回忆。那天晚上,发生在杏园猪场的一切,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了。你不用皱眉头,你没有发言权,莫言这篇小说里的话百分之九十九是假话,但惟有一句话是真的,那就是:你和金龙穿着用黄布缝制的假军装,像两根蔫唧唧的黄瓜。婚宴上发生了什么事你说不明白,杏园里发生的事你更不清楚。如今那刁小三说不定早就轮回转生到爪洼国里去了,即便他转生为你的儿子也不能像我一样得天独厚地对那忘却前世的孟婆汤绝缘,所以我是唯一的权威讲述者,我说的就是历史,我否认的就是伪历史。

那天晚上莫言只喝了一碗酒就醉了,没容他借酒狂言,就被虎背熊腰的孙豹拎着脖子拖出来,扔到那个腐烂的草垛边,趴在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猪的闪烁着绿色磷光的骨殖上沉沉睡去,撑杆跳月亮,大概就是这孙子那时做的美梦。事实的真相是——你耐心听我说——那两个也许没捞到参加婚宴的民兵对着月亮开了枪,把月亮打飞了。成群的铁砂子没击落月亮,但却把树上的杏子击落了许多。金黄的杏子噼里啪啦地降落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许多杏子被打碎了,汁液四溅,香甜的杏子味与芬芳的火药味混在一起,格外地诱猪。我因为民兵们野蛮的举动而恼怒,还在那儿满怀忧伤地望着逐渐升高的月亮发呆呢,就感到眼前黑影一闪,脑子里也如电光石火般一闪,马上明白了,也马上看清了,黑色的刁小三跃出圈墙,直奔那棵浪漫杏树而去。我们之所以不敢去吃那棵杏树上的杏子是因为我们惧怕那两个民兵手中的土枪,而民兵们开了枪,起码半个小时装填不上火药,而这半个小时,足够我们饱餐一顿。刁小三,真是一头冰雪聪明的猪啊,我稍一分神就可能被它超越。没什么好后悔的。我不甘落后,没用助跑就蹿出了猪圈。刁小三直奔杏子而去,我是直奔刁小三而去。顶翻了刁小三,树下的落杏就是我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备感庆幸。正当刁小三即将吃到杏子而我又即将顶到刁小三的肚皮时,我看到那个右手只有三根半手指的民兵,扔出了一个红色的、进溅着金黄色火花、滴溜溜满地乱转的东西。不好,危险!我前腿用力蹬地,克制着身体前冲的巨大惯性,就像紧急煞住了一辆开足马力奔驰的汽车;事后我才知道后肘被磨出了血;然后我打了一个滚,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我在惊惶中看到,刁小三那杂种竟然像狗一样地叼住了那滴溜溜乱转的大爆竹,然后猛一甩头。我知道它是想把这大爆竹回敬给那两个民兵,但很遗憾这爆竹是个急信子,就在刁小三甩头的瞬间它轰然爆炸,仿佛从刁小三嘴里喷出了一个炸雷,放射出焦黄的火焰。老实说,在这危急的关头,刁小三反应敏锐,处置果断,具有久经沙场的老战士才具有的冷静头脑和勇敢精神,我们在电影上经常看到那些老兵油子把敌方投掷过来的手雷投掷回去,这个壮举,却因为爆竹引信太短成了一场悲剧。刁小三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一头栽倒了。浓烈的硝烟香气弥漫在杏树下,并渐渐地往四周扩散。我看着趴在地上的刁小三,心中情感复杂,有敬佩有哀伤有恐惧也有几分庆幸,坦白地说还有那么几丝幸灾乐祸,这不是一头堂堂正正的猪应该产生的情绪,但它产生了我也没有办法。那两个民兵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后又猛然地停步转身,彼此张望着,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呆滞,然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慢慢地向刁小三靠拢。我知道这两个蛮横的小子此时心中忐忑不安,正如洪泰岳书记所说,猪是宝中之宝,猪是那个年代的一个鲜明的政治符号,猪为西门屯大队带来了光荣也带来了利益,无端杀害一头猪,而且是担负着配种任务的公猪——尽管是替补角色——这罪名实在是不小。当这两个人站在刁小三面前,神色沉重,惶惶不安地低头观察时,刁小三哼了一声,慢腾腾地坐了起来。它的头像小孩子手中玩耍的拨浪鼓一样晃动着,喉咙里发出鸡鸣般的喘息声。它站起来,转了一个圈,后腿一软,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知道它头晕目眩,嘴巴里痛疼难忍。两个民兵脸上露出喜色。一个说:“我根本没想到这是一头猪。”另一个说:“我以为这是一匹狼。”一个说:“想吃杏还不好说吗?咱摘一筐送到你圈里去。”另一个说:“您现在可以吃杏了。”刁小三恨恨地骂着,用民兵们听不懂的猪语:“吃你妈的个!”它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窝的方向走。我有几分假惺惺地迎上去,问它:“哥们儿,没事吧?”它冷冷地斜我一眼,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含混不清地说:“这算什么……奶奶个熊……老子在沂蒙山时,拱出过十几颗迫击炮弹……”我知道这小子是瘦驴拉硬屎,但也不得不佩服它的忍耐力和勇气。这一下炸得实在不轻,它是满嘴硝烟,口腔黏膜受伤,左边那根狰狞的獠牙也被崩断了半根,腮帮子上的毛,也烧焦了不少。我以为它会采用笨拙的办法,从铁栅栏缝隙中钻进它的窝,但是它不,它助跑几步,凌空跃起,沉重地落在窝中的烂泥里。我知道这小子今夜将在痛苦中煎熬,无论那母猪发情的气味多么浓烈,蝴蝶迷的叫声多么色情,它也只能趴在烂泥里空想了。两个民兵仿佛道歉似的,将几十个杏子,投到刁小三的窝里,对此我不嫉妒。刁小三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吃几个杏子也是应该的。等待我的不是杏子,而是那些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的母猪,它们笑眯眯的嘴脸,像被图钉钉住了脑袋的豆虫一样频频扭动的小尾巴,才是地球上最美味的果实。等到后半夜,众人睡去时,我的幸福生活就可以开始了。刁兄,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