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梦 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第一章(第2/4页)



我们村一百年前是一片荒草滩,常有人来放牧牛羊,野兔子成群结队。红色沼泽里有红狐狸,狐狸专吃野兔子。五十年前我们村有二十户人家,与吃青草的家族有亲戚瓜葛,纠缠不清。那时这所庭院很显眼,站在三十里外的马牙山上就能看到庭院的白色粉墙。大外甥,小老舅舅粗人不说细语,人其实比兔子繁殖得还要快,一眨眼的工夫,路上行人肩碰肩啦。不过你也别担心,天生人,地养人,周文王时人比现在还多,可也没人饿死。麦秀双穗,马下双驹,兔子一窝生一百,吃不完的粮食吃不完的肉,搞什么计划生育!外甥,黄胡子不是你的外公,我敢满打包票!他是不是我的爹鬼也说不清;孩子不肖爹,娘心里有数。小老舅舅是穷愁潦倒,为了抽你两支洋烟,就陈茄子烂芝麻给你翻缸底?我哪里还有半点出息?你这个小畜生,三角眼吊梢眉,不是灾星也是太岁,小老舅舅惹你不起!

黄胡子遛马遛到墨河边,离村约有五里路。阳春三月梨花开,草地上一层矮草,好像栽绒毯。小老舅舅跟在马腚后,搐动着鼻子吸食马身上的汗酸味。马尾巴像一匹抖开的绸缎。第三遍啦,我的小老舅舅!后来红马胖得滚瓜溜圆,脖子像绸缎,但春天里红马只有半膘,外甥,休嫌哕嗦!人不说废话,母狗也能生麒麟。在河滩上,黄胡子拉马站住,沙土滚烫,河水半枯,露出一片片生满白碱花的卵石,有两块大卵石上蹲着三只绿嘴乌鸦,它们喝水,水里有蝌蚪,成群结队,忽聚忽散,像云朵一样。红马懒洋洋的,被日头晒的。我穿着一身过冬棉衣,浑身黏糊,捂出汗来了。头发里有虱子,怪痒痒,奇痒痒,搔头,搔得“夸嚓夸嚓”响。黄胡子新剃过头,头皮绿油油的,像狗眼一样。他的眼珠也是黄的,“黄眼绿珠,不认亲属”!其实呀他不坏,只是生着一副奸相。你见过他没有?他是哪年死的我也记不真切啦。

是民国多少年来着?石头碾盘上涂满了松香,孙家的儿媳妇走了尸,闹得邪乎,人人胆怯,拉屎都要结伴,野猫在墙头上嗥叫,就是那年他死了。死得好,活着也是受罪。不能说过头话,孬不孬我还叫了他一阵爹。

“爹,这是匹公马?”小老舅舅问。

黄胡子不答。

小老舅舅问:“爹,这是匹母马?”

黄胡子不答。

黄胡子阴沉着脸打量那匹红马,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他把嚼铁塞进马嘴里,用力一勒,马嘴紧皱起来。马顿着蹄,摇摆着尾巴,鼻孔紧闭,圆睁着眼。黄胡子把铁嚼子往下用力地扯,马嘴低垂,吹拂地上尘土;黄胡子把铁嚼子用力往上一扯,马嘴朝天,向老天爷诉哭。

上上下下,下下上上,黄胡子咬着牙根,腮上饱绽瘦肉,死命折腾那马,马忽大忽小,身上忽而布满皱纹,忽而又舒展开,一点皱纹也没有。汗水很快濡湿了马的皮肤,一圈一圈,像烂银子般闪着光。小老舅舅鼻尖上挂着汗珠,xx眼里的悲哀的蓝色光线使他心中冰凉,他怒气冲冲,不计后果地扑上去,撕掳着黄胡子的手。

“爹,马哭啦,你饶了它吧……”小老舅舅哭哭咧咧地说。

黄胡子松开马嚼子,红马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它的后腿也随即软下去。红马卧在地上,长长的头颅平放在地上,颤抖的皮肤说明了马的悲痛,xx眼紧闭,马嘴上流着血,血珠儿挂在马的胡须上,像挂在草梢上的晶莹露珠。

黄胡子松开马嚼铁后,小老舅舅恐惧起来,他松开抓挠黄胡子的手,慢慢地往后退着,紧缩着脖颈,好像等待来自上方的沉重打击。

他们隔马相望,马身上的汗酸味升腾开来,形成一道气味的灰白障壁。

嗤——!黄胡子用嘴唇挤了一下鼻子,然后开颜一笑,低沉地唔唔着:“唔,唔,你过来。”

小老舅往后退着,离开马的气味越来越远。

“唔!唔!过来,你个杂种!”

小老舅舅依然后退着,巨大的恐怖压迫着他,毛孔闭塞,汗水断流。

黄胡子拍拍手,耸身跃过红马,几步就冲到了小老舅舅面前。抓着他的脖子提拎起来他,黄胡子手爪凶狠,胳膊坚硬,恰如拎一只细颈酒瓶。只一甩,小老舅舅就跌落马前,淹没在马的汗酸里了。马腹一侧沙地上,暗红色的草芽纤弱得类似死人的卷曲毛发,草根处爬着装死的绿背的茸茸小甲虫。小老舅舅又被黄胡子拎起来,他这次是拎着他的耳轮,只好痛楚地咧开嘴。小老舅舅,黄胡子是个六指?不知这话真假?六指搔痒多一道。大外甥,你是狗爪子抹墙,尽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