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炮(第2/3页)



那是一头肥滚滚的鲁西大黄牛,生着两根平直的角,身上的皮毛像缎子似的,发达的肌肉在皮下滚动着,好像后来我从电视上看到过的那些健美运动员。它身体金黄,却生着一个怪异的白脸,这样的白脸大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是头阉过的公牛,白脸上生着两只红边的眼睛,斜着眼睛看人,脸上的表情让人感到恐怖。现在回忆起来,我想那种表情恰似传说中的太监的表情。人被阉了,性情要变;牛被阉了,性情也要变。父亲的提示让我暂时地忘了钱的事情,我转回头去看那头牛,老兰在头前牵着它,得意洋洋地往前走。他应该得意,他沉沉地侮辱了我们,但是没遭到任何的反抗,这对于提高他在村子里的威信、对于提高他在牛贩子中的威信都大大地有好处。惟一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被他征服了,从此之后,村子里更没有人敢跟他叫板了。但是紧接着就发生了惊人的事情,多少年后想起这件事我还是疑神疑鬼。那头懒洋洋的鲁西大黄牛突然停止了前进,老兰转回头用力拉着缰绳,试图强拉它前进。它稳稳地站住,似乎一点劲儿也没使,就把老兰使出的蛮劲儿化解了。老兰杀牛出身,他身上的气味就足以让一头胆小的牛觳觫不止,无论多么倔强的牛,在他的面前也只能乖乖地等死。他拉不动它,就转到牛侧,抬起巴掌,在牛腚上猛拍了一掌,同时嘴里发出一声断喝,在他的这一拍一喝之下,一般的牛连屎都要吓出来的,但这头鲁西大黄牛根本就不他那一壶。老兰刚在我父亲那里得了大胜利,正是一个骄兵,便不顾牛性,对着牛肚子踢了一脚。鲁西大黄牛把屁股扭了扭,哞地吼了一声,然后就低下头,往前拱了一下子,它似乎还没用多大的劲头儿,但是老兰的身体就如一张没有多少重量的草席一样,在空中舒展开来。在场的牛贩子和屠户们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惊呆了,都张着嘴,说不出话,更没有人冲上前去营救老兰。大黄牛低着头继续向前冲,老兰毕竟不是凡人,在危急的关头,他就地打了一个滚,躲开了黄牛要命的一顶。黄牛眼睛红了,又一次发起进攻,老兰靠着他的就地翻滚的好功夫一次次地死里逃生,终于抓住一个机会站了起来。看样子他受了伤,但伤得不太重。他与牛对面相持,歪着腰瞪着眼,连眼珠子都不敢错。牛低着头,嘴巴里吐着白沫子,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随时都准备发动新的进攻。老兰举起一只手,看样子是想分散牛的注意力,他那副外强中干的样子,很像一个吓破了胆但还死要面子的斗牛士。他往前蹀躞了一步,牛巍然不动,只是把巨大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它的新一轮进攻随时都会展开。老兰终于放下了英雄好汉的架子,虚张声势地喊叫了一声,转身就跑。大牛撒开四蹄,穷追不舍,牛尾巴舒直,活像一根铁棍子。它的蹄子把地上的泥巴抓起来扬出去,好像弹片横飞。老兰狼狈逃窜,他下意识地朝着人多的地方跑去,希望能得到人们的保护,但在那种时刻,谁还顾得了他?都怪叫着逃命不迭,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幸亏大黄牛通人性,死追着老兰不放,不迁怒他人。牛贩子和屠户们跑得满场散沙,有的跳墙有的上树。老兰被吓傻了,竟然对着我们父子跑了过来。我父亲情急之下,一手抓住我的脖子,一手托住我的屁股,一下子就把我扔到了墙头上。就在这一瞬间,老兰这家伙,躲到了我父亲的身后。我父亲想闪开他,但他在后边紧紧地揪住我父亲的衣服,拿我父亲当了他的盾牌。我父亲往后退缩着,老兰自然也随着往后退缩,终于退到了墙根上。父亲把手里的钞票放在牛的眼前摇晃着,嘴里唠叨着:牛啊,牛,咱们近日无仇,远日无怨,有什么事儿咱们好说好商量……说时迟那时快,父亲将手中的钞票对准牛眼扬过去,几乎就在同时,他猛地扑到了牛头上,将他的手指插进了牛鼻子,抓住了鼻环,将牛头高高地拽起来。这些由西县牛贩子弄来的牛,几乎都是耕牛,而耕牛都是扎了鼻环的,牛鼻子是牛身上最脆弱的地方,我父亲虽然不是个好农民,但他对牛的了解比最优秀的农民还要出色。我骑在墙头上,热泪夺眶而出,父亲,我为你感到骄傲,你在危急关头,大智大勇,洗刷了耻辱,挣回了面子。屠户们和牛贩子们蜂拥而上,帮助我父亲,将白脸的大黄牛按倒在地上。为了防止它起来伤人,一个屠户用兔子般的速度跑回家,拿来一把锋利的屠刀,递给老兰,老兰脸色蜡黄,往后退了一步,摇摇手,示意屠夫动手。屠夫举着刀转了一个扇面,问,谁来?没人来吗?没人来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挽挽袖子,将刀子在鞋底上镗了几下,然后蹲下身,闭住一只眼,像木匠吊线一样,瞄准了牛胸上的凹陷部位,猛地捅了进去。他拔刀出来时,一股热血火刺刺地蹿出来,把我父亲染成了一个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