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皮.7(第2/3页)



最后一个医生是罗汉大爷从平度城搬来的。医生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一部银胡子,一个肉皮很厚的秃脑门子,双手上的指甲很长,棉袍的扣子上挂着一柄牛角胡梳,一支银挖耳勺,一根骨头牙签。父亲看到老中医把手指按在二奶奶的手腕上。按完了左手按右手。按完了右手,老中医说:“准备后事吧!”

送走老中医,爷爷奶奶都很凄楚。奶奶连夜为二奶奶缝制送老衣裳;爷爷委派罗汉大爷去木匠铺选一口棺木。

第二天,奶奶在几个女街坊的协助下,为二奶奶换好了新装。二奶奶面无一丝委屈之色,穿著红绸子的大褂,蓝缎子裤子,绿绸裙子,红缎子绣花鞋,直挺挺地躺在炕上。脸上笑容可掬,胸口还有一丝游气,似断不断。

中午时分,父亲看到一只墨一样的黑猫在屋脊上徜徉着,并发出令人胆寒的凄厉叫声。父亲捡了一块砖头,用力朝黑猫打去,黑猫跳一跳,踏着瓦楞,慢吞吞地走了。

掌灯时分,烧酒锅的伙计们把棺材抬来,停在院子里。奶奶在房子里点亮一盏豆油灯,因为是非常时刻,灯盏里放了三根灯草,腾腾上升的灯烟里,有一股爆炒羊肉的香气。大家都焦急地盼望着二奶奶咽完最后一口气。父亲躲在门后,看着二奶奶那两扇在灯光下呈现出琥珀颜色、并像琥珀一样透明的双耳,心里荡漾着一种五颜六色的神秘感。这时候,他感觉到房上的瓦楞又被那只墨一样的黑猫踏响,并感觉到了黑猫的在暗夜中磷光闪闪的双眼和黑猫淫邪的叫声。父亲的头皮一炸,头发好象都如刺猬的钢毛一样戗立起来。二奶奶忽然睁大了眼睛,眼珠不转,眼皮却像密集的雨点一样眨动起来。她腮上的肌肉也紧张地抽搐着,两片厚嘴唇一扭一扭又一扭,三扭之后,一声比猫叫春还难听的声音,从她的嘴里冲出来。父亲发现,豆油灯盏里金黄的火苗一瞬间变成了葱叶般的绿色,在绿色灯光照耀下的二奶奶的脸,已经失去人类的表情。

奶奶起初还为二奶奶的复活高兴,但很快,这种高兴就被恐怖挤跑了。

奶奶说:“妹妹,妹妹,你怎么啦?”

二奶奶开口就骂:“婊子养的!我饶不了你们,杀了我的身,杀不了我的心,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父亲听出,这声音根本不是二奶奶原有的声音,倒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奶奶被二奶奶骂退了。

二奶奶的眼皮还是像闪电般迅速地眨动着,嘴里时而狂叫,时而怒骂,声音震动房瓦,满屋冷气侵人。父亲清楚地看到,二奶奶的脖子之下像木棍一样绷得僵直,这股疯狂吶喊的力量不知来自何处。

爷爷不知所措,让父亲去东院叫来罗汉大爷。在东院里也能清楚地听到二奶奶制造的恐怖音响。七八个烧酒伙计正在罗汉大爷屋里议论着,一见父亲进来,都停嘴不言语,父亲说;“大爷,俺干爹叫你过去。”

罗汉大爷进屋,瞥了一眼二奶奶,便扯着爷爷的袖子到外屋,父亲跟出去。罗汉大爷悄悄地说:“掌柜的,人早就死了,不知道是什么邪魔附了体。”

罗汉大爷一语未了,就听到二奶奶在屋里高声叫骂:“刘罗汉,你这个狗娘养的!你不得好死,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割掉你的xx巴子……”

爷爷与罗汉大爷相顾惨惧,嗫嚅不能言。

罗汉大爷思索片刻说:“用湾水灌吧,湾水避邪。”

二奶奶在里屋里骂声不绝。

罗汉大爷提着一瓦罐肮脏的湾水,带着四个体格魁梧的烧酒伙计,刚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二奶奶在屋里咯咯地浪笑着,说:“罗汉,罗汉,你灌吧,灌吧,你老姑奶奶正渴着呢!”

父亲看到一个伙计把一个卖酒的铁漏斗,用力插进二奶奶嘴里,另一个伙计提起那罐湾水哗哗地往漏斗里倒,漏斗里的水打着旋往下流,流得那样快,使人无法相信那些水是流到二奶奶的肚子里去了。

一罐水灌进去,二奶奶安静了。她的肚子平平坦坦的,胸口里鼓鼓涌涌的,好象在喘气。

众人都欣慰地喘了一口气。

罗汉大爷说:“行了,老啦!”

父亲又一次感觉到瓦楞上有噗嗒噗嗒的脚步声,好象那只黑猫在散步。

二奶奶僵死的脸上又绽开迷人的笑容。她的脖子像打鸣的母鸡一样死劲抻着,皮肤都抻得透亮,随着几声尖叫,一股混浊的水从她的嘴里喷出来。水柱直上直下,到二尺多高时,突然散开,水点像菊花的瓣儿一样,跌落在她的崭新的送老衣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