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殡.8(第2/3页)



“你们赌了三天三夜?”爷爷问。

“是赌了三天三夜”罗汉大爷说。

“骡子陷在去年的老窖子里,找绳子杠子把他抬出来吧。”爷爷说。

伙计们用绳子在骡子肚皮上捆了两道,在背上挽了两个结,伸进去两根杠子,十几个人一齐发喊用力,把骡子的四条腿像胡萝卜一样拔出来。

雨过天晴,雨水很快渗下,地皮上汪着一层脂油般光滑的亮泥。奶奶骑着骡子抱着我父亲,从泥泞不堪的田野里走回来。骡子的腿上、肚皮上溅满稀泥。两匹分别数日的黑骡子一闻到彼此的气味就顿蹄扬颈,喑哑地嘶叫,拴到槽头上,又亲热地互相啃痒。

爷爷讪讪地迎着奶奶,把父亲接过来抱。奶奶眼皮红肿,身上有一股霉臭味。爷爷问:“料理完了?”

奶奶说:“今上午刚埋了,要是再下两天雨,非招蛆不行。”

“这雨,真是,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爷爷抱着我父亲说,“豆官,叫干爹!”

“还是『干爹呀』『湿爹呀』!”奶奶说,“你抱着他,我去换换衣裳。”

爷爷抱着父亲在院子里转,指着骡腿陷进的四个深坑,他说:“豆官,小豆官,你看这里,大黑骡子陷进去了,在这里它站了三天三夜。”

恋儿端着铜盆出来打水,她对着爷爷咬咬嘴唇,撇了撇嘴,爷爷会意地一笑,她却当浪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爷爷悄声问:“怎么啦?”

恋儿恨恨地说:“都怨这该死的雨!”

恋儿端水进屋,爷爷听到奶奶问恋儿:“你跟他说什么啦?”

恋儿说:“没说什么。”

“你怨该死的雨?”

“没有没有,这该死的雨,八成是天河的底给捅漏了!”恋儿说。

奶奶噢了一声,爷爷听到铜盆里的水哗浪哗浪响着。

恋儿出来倒水时,爷爷见她脸色发紫,眼神都散了。

三天后,奶奶说要去给曾外祖母烧纸钱。她抱父亲骑上黑骡子时,对恋儿说:“我今天不回来了。”

当天夜里,大老刘婆子又去东院里跟伙计们赌钱了,奶奶房子里,又燃起了金黄色的火苗。

奶奶骑着骡子星夜赶回来。她站在窗外听了一会,便破口大骂起来。

奶奶把恋儿饱满的脸抓出了十几道血口子,又对准爷爷的左腮打了一巴掌。爷爷笑了一声。奶奶又把巴掌举起来,但扇到爷爷的腮帮子附近时,那只手像死了一样,无力地擦着爷爷的肩头滑下去。爷爷一巴掌把奶奶打翻在地。

奶奶放声大哭。

爷爷带着恋儿走了。

铁板会会员腾出一匹马,让爷爷和父亲骑上。黑眼在最前边打马飞跑,口齿清楚的、既恨共产党又恨国民党的五乱子与爷爷并马缓行。五乱子胯下那匹小花马十分年轻,它看着跑到前头去了的五匹马,焦急地晃动着头,它想去追赶马群,主人却一再拉紧塞进它嘴里的铁嚼子,逼他把飞跑的欲念克制住。小花马满腹怨气,就用嘴咬爷爷胯下的黑马的把戏来发泄对主人的不满。黑马尥起蹄反抗花马的挑衅。爷爷把马一顿,把花马让到前头去,拉开几米距离,尾随在五乱子后边。温暖的灰蓝色的墨水河轻快地欢唱着,河水中散发出来潮湿的气体往河堤外的田野上游动。因为战乱没有拾掇利索的田野呈现出纷乱、颓丧的黄褐色,去年的高粱秸秆多半倒伏在地上,有零零星星的农人站在土地上发呆,也有聪明的农民在自家的田里放起了野火,干透的高粱秸子啪啪燃烧着,化成了灰烬,回归了生它出来的黑土地。

农民焚烧高粱秸秆的火焰在墨水河两岸宽广的田野里像暗红的破布一样抖动着,一团团青色的烟雾在澄澈如冰的晴空下缭绕。焦香的燃烧高粱的味道呛人爷爷鼻腔和咽喉。一直高谈阔论着的五乱子从花马上掉过头来,问爷爷:“余司令,小弟说了半天了,还没听到你的议论呢。”

爷爷苦笑一声,说:“余某识不了二百个大字,要说杀人放火,我是行家里手;说起什么国家、什么党派,还不如宰了我痛快!”

“那你说打走日本后,中国的天下交给谁?”

“这与我没干系,反正谁也不敢把我的P咬去!”

“让共产党得天下,你觉得怎么样?”

爷爷轻蔑地提了一下鼻粱,从一侧鼻孔里喷出一股气。

“还让国民党统治?”

“这群杂种!”

“就是就是,国民党奸滑,共产党刁钻,中国还是要有皇帝!我从小就看『三国』『水浒』揣摸出一个道理,折腾来折腾去,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归总还要落在一个皇帝手里,国就是皇帝的家,家就是皇帝的国,这样才能尽心治理,而一个党管一个国,七嘴八舌,公公嫌凉,婆婆嫌热,到头来弄成了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