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殡.6(第3/3页)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温暖的东南风吹了一夜,第二天,墨水河里就响起了冰块坼裂的啪格声。垂柳树上突然萌发了米粒大的芽苞,桃花也绽开了粉红的骨朵儿,早来的燕子在洼地里、河道上飞翔,成群野兔子追逐着交配,草芽泛了绿。几场如烟如雾的春雨过后,爷爷和父亲脱掉了狗皮衣裳。高密东北乡的黑土地上,日日夜夜骚动着万物生长发动的声响。

肌肉饱满的爷爷和父亲在窝棚里呆不住了,他们游逛在墨水河大堤上,徘徊在墨水河石桥上,肃立在奶奶和爷爷的队员们的坟墓前。

爹,咱投八路去吧,父亲说。

爷爷摇摇头。

咱去投冷支队?

爷爷摇摇头。

那天上午,阳光空前明媚,天上没有一丝云,爷爷和父亲站在奶奶坟前,一句话也没得说。

远远地看到从桥东的北边河堤上,橐橐地跑过来七匹懒散的马,马上骑着七个满脸鬼气的人,都把脑门上一块头发剃光,为首的一个黑大汉,围着右眼生一圈黑痣。他就是高密东北乡铁板会头子黑眼。还在爷爷当土匪时,黑眼就声名赫赫。那时候土匪与铁板会是井水不犯河水,爷爷从心里瞧不起他。二九年初冬,爷爷和黑眼在烟尘茫茫的盐水河畔进行了一场生死格斗,基本上没分出胜负。

七匹马走到奶奶坟墓前的河堤上,黑眼勒住马缰,马停下来,抖抖鬓,低头去啃堤边的枯草。

爷爷的手不由自主地按住日本造王八匣子明亮的盖子。

黑眼稳稳地坐在马上,说:“是你呀,余司令!”

爷爷的手哆嗦着,说:“是老子!”

爷爷用挑战的目光死盯着黑眼。黑眼愚蠢地笑几声,从马上跳下来,居高临下地站在河堤上,望着奶奶的坟墓说:“死啦?”

爷爷说:“死啦!”

黑眼怒冲冲地说:“他娘的,多好的女人到了你手里也给毁了!”

爷爷的眼睛里喷出火来。

“当初,要是让她跟了老子,也不会有今天!”黑眼说。

爷爷把王八匣子抽出来,对着黑眼就要搂火。

黑眼不慌不忙地说:“有本事去给她报仇啊,打死我只能算你鸡肠小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