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殡.4(第3/3页)



父亲看着燕子和青蛙,看着残留着三九年痛苦烙印子的墨水河大桥,心里涌起类似孤独与荒莽的情绪。蛰伏一冬的黑色百姓在黑土上播种高粱、石耧蛋子敲击耧仓的响声节奏分明,传得很远很远。父亲跟着爷爷和十几个持锹提镐的铁板会会员站在奶奶的坟墓前。奶奶的坟墓与爷爷的队员们的坟墓排成一条长蛇,坟墓上褪色的黑土中零乱地开放着第一批金黄色的苦菜花。

沉默三分钟。

“豆官,不会记错吧,是这个坟?”爷爷问。

父亲说:“是这个,我忘不了。”

爷爷说:“就是这个,挖吧!”

铁板会员们握着工具,迟迟疑疑不敢动手。爷爷接过一柄十字镐,瞄准Rx房般丰满的坟头,用力一劈,沉重尖锐的镐头噗哧一声钻进土里,然后用力一掘,一大块黑土被掀起来,一滚滚到平地上。尖尖的坟头颓平了。

爷爷把镐头劈进坟头时,父亲的心脏紧缩成一团,在那时候他心里对残酷的爷爷充满了畏惧和仇视。

爷爷把镐头扔到一边,有气无力地说:“刨吧,刨吧……”

铁板会员们围住奶奶的坟头,杴铲镐劈,一会儿工夫就把坟头铲平,黑土翻到四边,长方形的墓穴轮廓隐约可见,黑土非常松软,墓穴像一个巨大的陷阱。铁板会员们小心翼翼地用铁杴一层层地剥土。爷爷说:“大胆掘吧,还早着呢。”

父亲想起三九年八月初九日夜晚埋葬奶奶的情景,桥面上熊熊的火焰和围绕着墓穴的十几根火把把奶奶的死脸辉映得栩栩如生,后来这印象被黑土遮没了,现在铁器又在发掘这印象,土层越薄,父亲越紧张,他仿佛隔着土层就看到了奶奶的亲吻死亡的微笑……

黑眼把我父亲抱到荫凉处,用巴掌轻轻地拍着我父亲的腮帮子,叫着:“豆官!醒醒!”

父亲醒了,但不想睁眼,身上热汗如注心里却一片清凉,好象从奶奶墓穴里溢发出的凉气深入持久地冰镇着他的心……墓穴已经清晰地现出来了,铁锹刃儿碰着高粱秸秆发出滋儿滋儿的声响,会员们的手哆嗦起来。清理完覆盖着高粱秸秆的最后一锹土,他们齐齐地停住手,祈求宽恕般地望着爷爷和父亲。父亲看到他们都哭丧着脸,抽搐着鼻子。一股腐败的气息强烈地扑出来。父亲贪婪地嗅着那味道,好象嗅着奶奶哺乳他时胸脯上散出的奶腥味。

“扒呀!扒!”爷爷毫无怜惜之意,黑着眼对那七八个愁眉苦脸的男人怒吼。

他们只好弯下腰去,把高粱秸秆一根根抽出来,扔到墓穴外,烂光了叶子的高粱秸上汪着一滴滴透明的水珠,秸秆被沤得颜色鲜红,表面光滑,好象润滋的玉。

渐渐下去,上蹿的味道更加强烈,铁板会员们抬起衣袖捂住鼻孔和嘴巴,眼睛都像抹了蒜泥一样,眨巴眨巴地流泪。那股味道在父亲鼻子里化做高粱酒的浓郁芳醇,令他昏昏欲醉。他看到愈往下高粱秸秆上汪着的水愈多,颜色愈鲜红。父亲想也许是奶奶身穿的红色上衣染红了高粱,他知道奶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奶奶临死前的肉体像成熟的蚕体一样光亮透明,只能是那件红褂子的颜色染红了翠绿的高粱秸秆。只剩下最后一层高粱秆子了,父亲想尽快见到奶奶的面容又怕见到奶奶的面容。高粱秸秆愈薄,奶奶好象离父亲愈远,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之间有形的蔽障在拆除,但无形的隔膜却在加厚。在最后一层高粱秸秆里,突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巨响,铁板会员们有的惊叫有的惊得不会叫,仿佛有一股从墓穴深底突上来的巨大浪潮,把他们掀出墓穴。良久,他们的脸俱有菜色,在爷爷的催促下,才战战兢兢地往墓穴里探头。父亲看到有四只黄褐色的田鼠哧溜哧溜沿着穴壁上爬,有一只纯白色的田鼠蹲在墓穴正中一根漂亮无比的高粱秸秆上掐着爪子算卦。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只黄老鼠爬上墓穴逃跑了,那只白老鼠傲岸不动,蹲着,用漆黑的小眼睛看人。父亲抓起一块土坷垃打下去,白老鼠纵身一跳,有二尺多高,未及穴沿,只好跌下去,沿着穴边疯跑。铁板会员们把满腹怨恨都集中白老鼠身上,土坷垃雨点般砸下去,终于把耗子砸死在墓穴里。土坷垃打在最后一层高粱秸秆上的噗噗声响使父亲万分后悔,由于他开了头往下扔坷垃,才引得铁板会员们往下扔坷垃,这些土坷垃多半没打着耗子,却打在了奶奶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