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道.8(第2/3页)



僵持了大概有两袋烟工夫,父亲感到双腿发软,胳膊酸麻,他再一次高呼爷爷救命。他感到我母亲的身体像墙壁一样倚在自己的身上。

德治悄声说:“豆官……我把狗引开,你们跑。”

父亲说:“不行!”

德治说:“我跑啦!”

德治离开三人集体,飞速向高粱丛中钻,几十条狗一哄而起,追着他咬过去。父亲不敢看德治,因为那条红狗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从德治跑去的方向,传来两颗花瓣日本手榴弹的爆炸声,气浪推得高粱棵子哗啦啦响,推得父亲腮帮子麻辣辣的,在狗残躯的落地声中,受伤的狗哀嚎起来。围困父亲和母亲的狗被爆炸声震得退出十几步远,母亲借着这个机会掏出一个花瓣手榴弹,对着狗群拋过去。群狗一见这黑色怪物滴零零旋转着飞过来,发声喊,不知什么腔调,乱纷纷落荒而逃。手榴弹没有响。母亲忘记了按手榴弹的发火机关,唯有红狗没跑,它趁着父亲歪头去照顾母亲时,闪电般一跳,狗体腾空。狗体在空中舒展开,借着灰银色的天光,亮出狗中领袖的漂亮弧线。父亲本能地一撤步,狗爪子在他脸上剐了一下。红狗的第一扑落了空。父亲的腮帮子被剐出一个嘴巴大的口子,血粘粘糊糊地流出来。红狗又一次扑过来,父亲举起枪抵挡,红狗两只前爪托住枪筒子,头低在刺刀下边,用力往父亲怀里钻。父亲看到红狗肚皮上那撮雪白的毛,飞腿踢去,没想到母亲一个前倾,把父亲闪得仰面朝天。红狗借势压过来,它机敏地对准父亲的裆间咬了一口。母亲抡圆枪托,打在红狗坚硬的头骨上。红狗退了几步,又要进攻,身体跳离地面三尺时,却一头栽下来,同时响了一枪,它的一只眼睛被打碎了。父亲和母亲看着左手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子,右手提着冒着缕缕青烟的日本匣子枪、形销骨立、弯腰驼背、白发苍苍的我爷爷。

爷爷对着远处的狗放了几枪,那些狗见大势已去,钻进高粱地里,各奔生路去了。

爷爷颤巍巍地走上前来,用棍子捣捣红狗的脑袋,骂一声:“反叛的畜生!”红狗的心还没死,肺还在呼吸,两条极端发达的后腿调皮地前蹬后踹,把黑土地上划出两条深沟,那身美丽富贵的红毛,像火苗子一样熊熊燃烧着。

红狗这一口,咬得不是十分得力——也许是父亲沾了穿两条单裤的光——但也足够厉害,它把父亲的小鸡儿咬了一个对穿的窟窿,咬破了皮囊,使一个椭圆形的、鹌鹑蛋大小的卵子掉了出来,仅有的一条白色的细线与原先的组织连络着,爷爷一动,那暗红色的小玩艺儿就掉在父亲裤裆里了。

爷爷捡起它来,放在手心里托着。这小东西好象有千斤重,把爷爷腰都坠弯了。爷爷那只粗糙的大手好象被它烫得直发颤抖。母亲说:“大叔,你怎么啦?”

母亲看到我爷爷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动着,那病后惨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层土黄,两绺万念俱灰的光芒从他眼里流露出来。

“完啦……这一下子真完了……”爷爷用与他的年龄相差甚远的苍老声音念叨着。

爷爷掏出枪来,大声说:“你毁了我啦!狗!”

爷爷对准那条苟延残喘的红狗,连开了几枪。

父亲自己爬起来,热血顺着他的大腿根子往下流,他并不感到有多么痛苦,他说:“爹,我们胜了。”

母亲喊:“大叔,快给豆官去上药吧!”

父亲看着我爷爷手心里托着的蛋儿,疑惑地问:“爹,这是我的吗?是我的吗?”

父亲感到一阵恶心,紧接着是目眩,他晕了过去。

爷爷扔掉木棍,撕来两个干净高粱叶子,把那东西轻轻包起来,交给我母亲。爷爷说:“倩儿,你好好拿着,咱去找张辛一先生去。”爷爷蹲下,把我父亲托起,困难地站立,踉踉跄跄往前走。洼地里被手榴弹炸伤的狗,还在凄凉地叫着。

张辛一先生五十多岁,梳一个乡下少见的中分头,穿一件藏青色长袍,面色青黄,瘦得见风就倒的样子。

爷爷把父亲托到这里,早累得腰弯如弓,面色如土。

“是余司令吗?你可是大变了样。”张先生说。

爷爷说:“先生,要多少钱都由着您。”

父亲被平放在那张木板床上。张先生说:“是司令的公子吗?”

爷爷点点头。

“就是墨水河桥头打死日本少将的那个?”张先生问。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爷爷说。

“张某一定尽力就是!”张先生从药箱里拿出一把镊子,一把剪子,一瓶烧酒,一瓶红药水,说着,俯下身去,察看父亲脸上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