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道.6(第2/3页)



“好好看看,还活着吗?”爷爷说。

“好象还鼓搭鼓搭喘气——有一条大长虫在她身边盘着——还有她弟弟安子——”父亲说,父亲的声音在井里回响着。

“你敢下去吗?”爷爷问。

“我下去,爹,我跟倩儿可好啦!”父亲说。

“小心那条蛇。”

“我不怕蛇。”

爷爷把辘轳绳子从枪上解下来,拴住父亲的腰,把父亲顺进井。爷爷按着辘轳把子,让绳慢慢地下滑。

“小心点。”父亲听爷爷在井上喊。他寻了一块高砖踏住,立住了脚。那条黑花蛇猛地扬起头,敏捷地吐着分叉的舌头,对着父亲喷凉气。父亲在墨水河里捕鱼捉蟹时,练就了一手降服蛇的本领。他还吃过蛇肉,跟罗汉大爷一起,用干牛屎烧着吃的,罗汉大爷说,蛇肉能治麻风病。吃了蛇肉后,父亲和罗汉大爷都感到浑身燥热。父亲站着不动,等着花蛇一垂下头,他伸手拽住了蛇尾巴,用力抖动着,蛇身上的骨节叭叭地响着。父亲又攥住蛇颈,用力拧了两下子,然后高喊一声:“爹,我扔上去了。”

爷爷往旁边撤身,一条半死的蛇飞上来,像根肉棍子一样跌在井口旁边的空地上。爷爷感到毛骨悚然,骂一句:“这鳖羔子,贼一样的大胆!”

父亲扶起我母亲,喊:“倩儿!倩儿!我是豆官,救你来啦!”

爷爷小心翼翼地绞动辘轳,把我母亲绞出井。把我小舅舅的尸体绞出井。

“爹,把枪绞下来吧!”父亲说。

“豆官,你靠边站着。”爷爷喊。

辘轳绳子嘎嘎吱吱响着,把那捆枪吊到了井底。父亲把绳子解开,捆住了自己的腰。

“绞吧,爹。”父亲喊。

“你捆好了吗?”爷爷问。

“捆好了。”

“好好捆紧,别马虎。”

“绞吧,爹。”

“系的是活扣是死扣?”

“爹,你怎么啦?倩儿不也是我捆住绞上去的吗?”

父亲和爷爷看着躺在地上的倩儿,她的脸皮紧贴在骨头上,眼窝深陷,牙床凸出,头发上像扑了一层白粉。她的弟弟的手指甲盖是青色的。

母亲在瘸腿刘氏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渐渐复原,她与我父亲原来就是好朋友,添上井底相救这层关系,更像姐姐弟弟一样亲切。爷爷得了一场严重的伤寒病,生命几近垂危。后来,他在昏迷状态中闻到了一股高粱米饭的香气,父亲他们立刻采集来高粱米,刘氏当着爷爷的面,把高粱米饭煮熟了,煮烂了。爷爷吃了一碗高粱米饭,鼻子里血管迸裂,淌了好多黑色的鼻血,从此竟有了食欲,身体慢慢复原,到了十月中旬,竟能拄着棍子慢慢挪到围子上,晒一晒深秋里温暖的阳光了。

在这段时间里,听说冷麻子的队伍与江小脚的队伍在王干坝附近发生了一次摩擦,双方都有很大损失,爷爷病得死活不顾,也无心思去想其它的事了。

父亲他们,在村子里搭起了几间临时住处,他们从废墟里寻来了日用家具,又到田野里采集了够吃一冬春的高粱米。从八月底开始,秋雨绵绵,高粱地里黑土成泥,被雨水沤烂了的高粱秸有一半倒在地上,脱落的高粱米粒都扎根发芽,高粱穗子上的米粒也一齐发芽,在衰朽的灰蓝色和暗红色的缝隙里,拥挤着娇嫩的新绿,高粱穗子像蓬松的狐狸尾巴一样高扬着,或是低垂着。夹杂着大量水分的铅灰色乌云从高粱地上空匆匆忙忙飘过去,高粱地里滑动着一团团朦胧的暗影。坚硬的冰凉雨点打得高粱秸秆刷啦刷啦响。一群群老鸹困难地搧动着湿漉漉的翅膀,在村前的洼地上空盘旋。在那些日子里,阳光像金子一样珍贵,洼地里整日笼着粘腻的雾气,有时稀薄一些,有时厚重一些。

爷爷病倒后,父亲称王称霸,他率领着王光、德治、瘸子、瞎子、倩儿,持枪荷弹,与前来洼地里吃尸的狗展开了残酷的战斗,父亲的枪法,就是在打狗的战斗中练就的。

爷爷有时候有气无力地问几句:“小子,你打算干什么?”

父亲眉宇间凝结着恶狠狠的杀气,说:“爹,我们打狗!”

爷爷说:“不打也罢。”

“不行,”父亲说,“不能让这些狗吃人。”

洼地里集中了近千具尸首,八路们那天只不过把尸首聚拢成一堆罢了,根本没来得及认真掩埋。那些潦潦草草盖过几抔黑土的尸首,也被淅沥的秋雨把泥土冲刷掉,或是被狗扒出来。不紧不忙、下下停停的秋雨把尸首泡肿了,洼子里渐渐散出质量优异的臭气,乌鸦们、疯狗们瞅着机会,冲进尸堆,开膛破肚,把尸臭味折腾得更加汹涌地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