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道.4(第2/3页)



这天夜里,她处在极端的恐怖中。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条像镰刀把子那么粗的蛇。蛇身是黑色的,脊背上星散着一些黄色的花点子。蛇头扁扁的,像个饭铲头,蛇颈上有一圈黄。井里阴森森的凉气是从蛇身上散出来的。她有好几次觉得那条花蛇缠到了身上,扁扁的蛇嘴里吐着鲜红的信子,喷着咝咝的凉气。

后来,母亲果然在蛤蟆上方井壁上那个洞穴里,看到了这条笨拙的黄蛇,它从洞里伸出一个头,头两侧那两只阴鸷的、固执的眼睛,呆呆地盯着她看。母亲捂住眼,用力往后靠着。那汪上有毒蛇监视下有癞蛤蟆看守的脏水,母亲再也不想喝了。

父亲、王光(男,十五岁,身材矮小,面孔黝黑)、德治(男,十四岁,身材细长,黄面皮,黄眼珠)、郭羊(男,四十余岁,瘸子,腋下夹两只木拐)、瞎汉(姓名年龄不详,怀抱一把破旧的三弦琴)、刘氏(四十余岁,高大身材,腿上正生疽),六个在这场大劫难中活下来的人除了瞎子外,都痴呆呆地看着我爷爷。他们站在围子上,初升的太阳照着他们被浓烟烈火烘烤得变形的脸。围子里围子外狼借着英勇抵抗者和疯狂进攻者的尸体。围子外蓄着浑水的壕沟里,泡着几十具肿胀的尸体和几匹打破了肚腹的日本战马。村里到处是断壁残垣,白色的焦烟还在某些地方缭绕着。村外是被踏得乱糟糟的高粱地。焦糊味、血腥味,是那天早晨的基本味道;黑色和红色是那天早晨的基本色调;悲与壮是那天早晨的基本氛围。

爷爷的眼睛通红,头发几乎全部变白,他驼着背,两只肿胀的大手局促不安地垂到膝上。

“乡亲们……”爷爷哑着嗓子说,“我给全村人带来了灾祸……”

众人唏嘘起来,连瞎子干枯的眼窝里也滚出了晶莹的泪珠。

“余司令,怎么办?”郭羊从双拐上把上身挺直,凸着一嘴乌黑的牙齿,问我爷爷。

“余司令,鬼子还会来吗?”王光问。

“余司令,你领俺们跑了吧……”刘氏哭哭啼啼地说。

“跑?跑到哪里去?”瞎子说,“你们跑吧,我死也要死在这个地方。”

瞎子坐下,把破琴抱在胸前,叮叮咚咚地弹起来,他的嘴歪着,腮扭着,头像货郎鼓一样摇晃着。

“乡亲们,不能跑,”爷爷说,“这么多人都死啦,咱不能跑,鬼子还会来的,趁着有工夫,去把死人身上的枪弹拣来,跟鬼子拼个鱼死网破吧!”

父亲他们散到田野里去,从死鬼子身上把枪弹解下来,一趟一趟地往围子上运。拄拐的郭羊、生疽的刘氏也在近处寻找。瞎子坐在枪弹旁,侧耳听着动静,像个忠诚的哨兵。

光上午光景,大家都集合在土围子上,看着我爷爷清点武器。昨天的仗打到天黑,鬼子没来得及清扫战场,这无疑便宜了爷爷。

爷爷他们捡到日本造“三八”盖子枪十七支,牛皮弹盒子三十四个,铜壳尖头子弹一千零七颗。中国仿捷克式“七九”步枪二十四支,黄帆布子弹袋二十四条,“七九”子弹四百一十二颗。日本造花瓣小甜瓜手榴弹五十七颗。中国造木柄手榴弹四十三颗。日本造“王八”匣子枪一支,子弹三十九颗。马牌撸子枪一支,子弹七发。日本马刀九柄,。日本马枪七支,子弹二百余颗。

清点完弹药,爷爷跟郭羊要过烟袋,打火点着,吸了一口,坐在围子上。

“爹,咱又能拉一支队伍啦!”父亲说。

爷爷看着那堆枪弹,沉默不语。吸完烟,他说:“孩子们,挑吧,每人挑一件武器。”

爷爷自己把那支装在鳖盖子一样的皮枪套里的匣子枪披挂起来,又提起一支上好了刺刀的“三八”式。父亲抢到了那只马牌撸子,王光和德治每人一支日本马枪。

“把撸子枪给你郭大叔。”爷爷说。

父亲不高兴地嘟起嘴。爷爷说:“这种枪打起仗来不中用,你也拿支马枪去。”

郭羊说:“我用支大枪吧,撸子枪给瞎子。”

爷爷说:“嫂子,你想法弄点饭给我们吃吧,鬼子快来了。”

父亲挑了一支“三八式”,劈里啪啦地熟悉着枪的开合进退。

“小心,别捣鼓走了火。”爷爷不经意地提醒父亲。

父亲说:“没事,我会。”

瞎子压低了声音说:“余司令,来啦,来啦。”

爷爷说:“快下去。”

大家都伏在土围子漫坡的白蜡条丛中,警觉地注视着壕沟外的高粱地。瞎子坐在那堆枪旁,摇头晃脑地弹起弦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