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道.3(第2/3页)



母亲看到被拦腰拴住的我的三岁的小舅舅四肢挥舞,嚎啕大哭着吊下来了。那根糟朽的绳子紧张地颤抖着。辘轳轴吱吱悠悠地叫着。外祖母把大半个上身都探到井里来,呼唤着挣扎嚎哭的我的小舅舅的名字:“安子,我的小安子……”母亲看到外祖母脸上亮晶晶的泪珠,一滴连一滴地落到枯井里,绳子到底了,小舅舅脚着了地,挓挲着胳膊哭叫外祖母探到井里来的脸:“娘,我要上去我不我不下来,我要上去娘娘娘……”

母亲看到外祖母用力往上拔着井绳,母亲听到外祖母哭着说:“安子……我的心肝……我的亲儿……”

母亲看到外祖父的大手把外祖母拉起来,外祖母的手攥住井绳不放。外祖父用力搡了外祖母一把。母亲看到外祖母歪倒一边去,井绳垂直落下,小舅舅跌在她的怀里。

母亲听到外祖父吼叫着:“混帐女人!你让她们上来等死?快上围子,鬼子进了村,谁也活不成?”

“倩儿——安子——倩儿——安子——”母亲听到外祖母在很远的地方的喊叫声。又是一声炮响,井壁上的土簌簌下落。炮响之后,外祖母的声音听不见了,只有那块磨盘大的天,和天上那架旧辘轳,压在母亲和小舅舅头上。

小舅舅还在哭,母亲解开了拴在他腰上的绳子,哄着他:“好安子,好弟弟,别哭啦,再哭就把鬼子哭来啦,鬼子红眼绿指甲,听到小孩子哭就出来……”

小舅舅不哭了,瞪圆两只乌黑的眼睛,看着我母亲的脸。他的嗓子里还『勾豆』『勾豆』地打着嗝,两只滚烫的小胖手搂着他姐姐的脖子。天上的炮咕咚咕咚响着,机关枪步枪也响成一片,刮刮刮一阵,刮刮刮又一阵。母亲仰面看着天,用力谛听着井上的动静,她隐隐约约听到若鲁老大爷的吼声和村里人的吵嚷声。井底潮湿阴冷,井壁坍了一块,露出白色的土壁和一些树根。没坍的井壁砖头面上生着一层暗绿的苔藓。小舅舅在她怀里动了几下,又抽抽答答地哭起来,小舅舅说:“姐姐……我要娘……我要上去……”

“安子,好弟弟……娘跟着爹打鬼子去了,打走了鬼子,就来接咱们上去……”母亲安慰着小舅舅,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姐弟二人,紧紧搂抱着,哭成了一团。

母亲从渐渐亮起来的那块圆圆的天上,知道天又亮了,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井里安静得令她害怕。她看到一道红光照在距离她非常高的井壁上,太阳出来了。她用力谛听着,村子里几乎和井底下一样安静,只是有时,像幻觉似的,从天上滚过去打雷般的轰隆声。母亲不知道在新的一天里,她的父亲和母亲会不会来到井边,把她和弟弟提上井去,提到阳光灿烂空气流通的世界里。提到没有阴沉的花颈蛇和黑瘦的癞蛤蟆的世界里。昨天早晨的事,仿佛已发生了很久很久,母亲觉得在井底已经呆了半辈子啦。她想,爹啊,娘啊,你们要是再不来,俺姐俩就要死在井里头啦。母亲非常恨她的爹娘,把闺女儿子往井里一扔,然后就不见影子啦,也不管孩子是死是活。母亲想,见了爹娘一定要大哭大闹一场,泄泄这满肚子的冤枉。母亲哪里知道,当她正想着恨着父母的时候,她的母亲我的外祖母,已经被日本人的铜壳迫击炮弹迸得四分五裂;她的父亲我的外祖父由于在围子上过多暴露身体,被日本人准确的射击掀掉了脑盖(母亲对我说过,四○年前的日本兵都是神枪手)。

母亲不出声地祈祷着:爹!娘!你们快来啊!我饿了,渴了,弟弟病了,再不来,就毁了孩子啦!

母亲听到围子上也许不是围子上,响起一阵微弱的锣声,锣声过后,有人喊叫:“还有人没有——还有人没有——鬼子撤了——余司令来啦——”

母亲抱着小舅舅站起来,用已经哑了的嗓子拼命嚎叫着:“有——有人——我们在井里——快来救人啊——”母亲一边喊叫,一边腾出一只手晃动辘轳绳子,折腾了足有个把时辰,她抱着弟弟的胳膊不知不觉地松开,弟弟掉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哼了几声,便无声无息了。母亲靠在井壁上,身体一滑到底,像死了一样坐在冰凉的碎砖头上。她绝望了。

小舅舅爬到她膝上,毫无感情地哼唧一声:“姐……我要娘……”

母亲心里一阵悲酸,伸出双手把小舅舅搂在怀里,说:“安子……爹和娘不要咱啦……咱姐俩死在井里啦……”

小舅舅浑身滚烫,母亲搂着他好象搂着一个炭炉。

“姐……我渴……”

母亲看到井底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小汪绿幽幽的脏水,那里很凹,比她坐着的地方更加黑暗,水里蹲着一个干瘦的癞蛤蟆,蛤蟆背上生满豆粒大的、漆黑的瘤子,蛤蟆嘴下那块浅黄色的皮肤不安地咕嘟着,蛤蟆凸出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母亲。母亲浑身肌肉抽搐,用力闭住眼睛。她也是口干舌燥,但是她想自己即便渴死也不会喝那点浸泡着癞蛤蟆的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