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酒.11(第2/3页)



土匪伸手扯掉爷爷眼上的黑布,爷爷捂着眼睛,流了几十颗泪水,才把手放下来。出现在爷爷眼前的是一个营地。一大片高粱被夷平了,空地上搭着两个大窝棚。十几个汉子披着大蓑衣站在窝棚外,窝棚口的木墩子上,坐着一个高大的人,他的脖子上有一块花皮。

“我要见当家的。”爷爷说。

“是烧酒锅掌柜的!”花脖子说。

爷爷说:“是。”

“你来干什么?”

“拜师学艺。”

花脖子冷笑一声,说:“你不是天天在湾子边上打鱼吗?”

爷爷说:“总是打不准。”

花脖子拿起爷爷那两支枪,看看枪口,勾勾空机,说:“倒是两件好家什,你学枪干什么?”

爷爷说:“打曹梦九。”

花脖子问:“他不是你老婆的干爹吗?”

爷爷说:“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我可是替你挨的打。”

花脖子笑了,说:“你杀了两个男人,霸占了一个女人,该砍你的头。”

爷爷说:“他打了我三百五十鞋底!”

花脖子一抬右手,“啪啪啪”连放三枪,一抬左手,又是三枪。爷爷一腚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脑袋叫唤,土匪们一齐大笑起来。

花脖子奇怪地说:“这小子,就这点兔子胆还能杀人?”

“色胆包天嘛!”一个土匪说。

花脖子说:“回去好好做你的买卖,高丽棒子死啦,往后,你家就是联络点。”

爷爷说:“我要学枪打曹梦九!”

“曹梦九的小命在咱手心里攥着呢,什么时候收拾他都成。”花脖子说。

“那我白跑一趟?”爷爷委屈地说。

花脖子把爷爷的两支枪扔过来。爷爷笨拙地接住一支,另一支掉在地上,枪筒子插进泥里。爷爷捡起枪,甩出枪筒里灌进的泥,又用衣襟把枪面上的泥擦净了。

一个土匪又要给爷爷眼上蒙黑布,花脖子摆摆手,说:“免了吧。”

花脖子站起来,说:“走,去河里洗洗澡,正好陪着掌柜的走一段。”

一个土匪替爷爷拉着骡子,爷爷跟在黑骡子腚后,花脖子和土匪们簇拥在爷爷身后。

走到河堤上,花脖子冷眼看着爷爷,爷爷揩着满脸的泥和汗说:“这一趟来得不合算,这一趟来得不合算,把人热死了。”

爷爷把身上泥污的衣服撕下来,把两支匣枪随便扔在脱下的衣服上,疾走几步,一步就扎下了河。爷爷一下河就扑楞起来,好象在沸油中翻滚的油条。他的头一会儿露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双手扑楞着,好象捞着根稻草也要抓的样子。

“这小子,不会泅水?”一个土匪问。

花脖子哼了一声。

河里传上来我爷爷的挣扎喊叫和响亮的呛水声,滚滚的河水载着他慢慢向东流。

花脖子跟着河水向东走。

“当家的,真要淹死啦!”

“下去捞上他来!”花脖子说。

四个土匪跳下河,把肚子喝得像水罐一样的我爷爷抬上来。爷爷躺在河堤上,直挺挺的像死了一样。

花脖子说:“把骡子牵过来。”

一个土匪拉着骡子跑过来。

花脖子说:“把他抬到骡子背上趴着。”

土匪们把爷爷抬到骡背上去,爷爷鼓胀的肚子挤在鞍桥上。

花脖子说:“打着骡子跑。”

一个土匪牵着骡子,一个土匪赶着骡子,两个土匪扶着我爷爷。我家的大黑骡子在河堤上飞跑。跑了约有两箭之地,爷爷的口里喷出一股圆圆的、浑浊的水柱。

土匪们把爷爷抬下骡背,爷爷赤条条地躺在堤上,翻着两只死鱼一样的白眼睛,看着高大的花脖子。

花脖子脱下大蓑衣,和善地笑笑,说:“小子,你捡了一条命。”

爷爷脸色青白,腮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

花脖子和土匪们脱光衣服,扑扑嗵嗵跳下河。他们的游泳技术都很高超。墨水河里水花飞溅,土匪们调皮地打着水仗。

爷爷慢吞吞地爬起来,披好花脖子的蓑衣,擤了擤鼻子,清了清嗓子,伸展了一下胳膊腿。骡鞍上沾满了水,爷爷拿起花脖子的衣服把鞍子擦得干干净净。骡子亲昵地把缎子一样光滑的脖子往爷爷身上蹭着。爷爷拍拍它,说:“老黑,等等,等等。”

爷爷把双枪提起时,土匪们都像鸭子一样向河边躜进着。爷爷节奏分明地放了七枪。七个土匪的脑浆和血噗啦啦地散在墨水河冷酷无情的河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