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酒.4(第3/3页)



罗汉大爷和伙计们知道少东家麻风病,轻易不愿过院来,过院来必先喝几口酒往身上喷喷。罗汉大爷说高粱酒能消千种病毒。单扁郎娶亲村里没人肯来帮忙,是罗汉大爷和另一个老伙计把我奶奶搀下花轿。罗汉大爷挽着我奶奶的胳膊,侧目看到我奶奶那两只娇秀金莲,那一段肥藕般的手腕,嗟叹不已。单家父子遭杀,罗汉大爷在强烈的惊讶中,脑袋里不断地闪现出我奶奶的瘦脚肥腕。看过那些血,他不知该痛苦还是该欢呼。

罗汉大爷不断地拍打骡臀,恨不得让黑骡插翅往城里飞。他知道后边还有精彩节目,明天上午,那个如花似玉的小媳妇就要骑驴归来。单家的偌大家产,将落谁人之手?罗汉大爷想,就只好由曹县长发落了。曹梦九牧高密三年,已被人称为“曹青天”,风传他断案如神,雷厉风行,正大光明,六亲不认,杀人不眨眼。罗汉大爷又拍了黑骡一掌。

黑骡的腚闪闪发光,它在西通县城的土路上飞跑,骡体一蹿蹿地上前,前腿蜷曲时,后腿伸直蹬地;后腿蜷曲时,前腿绷直。联贯起来,四个蹄子擂鼓般打着地,节奏分明过度,看去竟似杂乱无章。在闪闪烁烁的骡蹄铁下,一簇簇尘土遍地开花。日头东南晌过,罗汉大爷骑骡赶到胶济铁路。大黑骡不肯过铁路,罗汉大爷跳下骡背,死劲牵拽,骡子倔强地后退。罗汉大爷终究不是骡子的对手,坐下,气喘吁吁地想主意。两道铁轨从东爬来,被太阳照得贼亮,刺目。罗汉大爷脱下褂子,蒙住骡子的眼,牵着它原地转了几圈,又牵它走过铁路。

县城北门,站着两个黑衣警察,每人拄一根汉阳造步枪。那天正逢高密大集,推车的,挑担的,骑驴的,步行的,络绎不绝过城门。黑衣警察不管不问,只顾骨碌着眼珠子看俊俏女人。

钻出城门洞,悄悄上了一个高坡,又下了一个高坡,罗汉大爷牵骡走上那条铺了长条青石板的官道,骡蹄子弹得青石板击磬般脆响。骡子初走官道,有些羞羞答答。路上行人稀疏,面孔僵硬。青石官道南侧那一片大空场上,却是人山人海。三教九流诸色人等,都在那儿讨价还价,吆三喝四,买东卖西。罗汉大爷没心去看热闹,牵着骡子,来到县政府大门前。县政府竟是一副破剎败寺情景,几排破旧瓦房,瓦楞里生着黄草绿草,红大门油漆脱落,斑斑驳驳。门口左侧戳了一个兵,兵拄着一杆枪。门口右侧伛偻着一个赤膊的人,双手扶着一根木棍,棍下安放一个臭气逼人的尿罐。

罗汉大爷拉着骡子,走到那兵面前,弯腰鞠了一躬,说:“老总,俺要找曹县长告状。”

那个兵说:“曹县长带着颜爷赶集去了。”

罗汉大爷问:“县长什么时候回来?”

那兵说:“这怎么知道,你有急事,上集去找他就是。”

罗汉大爷又鞠一躬说:“多谢总爷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