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5(第2/3页)



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大爷头上浇下去。罗汉大爷被冷水一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混浊地流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大爷,屁股扭动着,说:“大哥……”

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儿吼叫一声。

翻译说:“快点动手!”

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粗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兄弟没法子……”

父亲看到孙五的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尿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父亲的腿瑟瑟战抖。走过一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瓷盘。父亲看到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日本兵托着瓷盘,从民夫面前,从男女老幼们面前慢慢走过。父亲看到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瓷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军官点点头。日本兵把瓷盘放在日本兵的尸体旁,静默片刻,又端起来,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头,用尖尖的、乌黑的鼻子去嗅那两只耳朵。它摇摇头,又吐出舌头,蹲坐起来。

翻译对孙五说:“喂,再割!”

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父亲看到他满脸油汗,眼睛眨得像鸡啄米一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根上,只流了几滴血,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

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翻译说:“快点割!”

孙五弯下腰,把罗汉大爷的男性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的瓷盘里。日本兵两根胳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前走。父亲觉得奶奶冰冷的手指几乎抠进自己肩头的肉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拴马桩上激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呼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

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都在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操你祖宗,剥吧!”

孙五操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细索索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露出青紫的眼珠,露出了一棱棱的肉……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色的头皮上往下流。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大爷被剥成一个肉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欲动,一群群葱绿的苍绳漫天飞舞。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倒在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流传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

“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尿壶!”太阳越升越小,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的露水稀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蹿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支队长,喊一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就应声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用力往堤下撒尿。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情景,罗汉大爷被剥皮后的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惊吓,齐飞起,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羽在草丛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