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头部 第四章 钱丁恨声(第3/6页)



袁大人问那畜生:"赵姥姥,天津一别,倏忽已近年了吧?"

"八个月,大人。"那畜生道。

袁大人说:"知道为什么请你来吗?"

那畜生道:"小民不知道,大人。"

袁大人道:"你知道皇太后为什么召见你吗?"

那畜生道:"小民听李大总管说,是袁大人在太后面前说了小人的好话。"

"咱们俩真是有缘分哪!"袁大人说。

"小人没齿不忘大人的恩德。"那畜生起身,给袁大人叩了一个头,然后又坐回到他的椅子上。

袁大人道:"今日请你来,是要你再替本官——当然也是替朝廷——干一次活儿。"

那畜生说:"不知大人要小的干什么活儿?"

袁大人笑道:"你他娘的一个刽子手还会干什么活儿?"

那畜生道:"不瞒大人说,小的在天津执刑之后,手腕子就得了病,已经拿不动刀子了。"

袁大人冷笑道:"连龙椅都拿得动,怎么就拿不动把刀子呢?莫不是太后召见了一次,你真的立地成了佛?"

那畜生从龙椅上滑下来,跪在地上,道:"大人,小的不敢,小的是猪狗一样的东西,永远也成不了佛。"

袁大人冷笑道:"你要能成了佛,连乌龟王八也就成了佛!"

那畜生道:"大人说得对。"

袁大人道:"知道孙丙造反的事吗?"

那畜生道:"小的还乡之后,一直闭门不出,外边的事儿一概不知道。"

袁大人道:"听说孙丙是你的儿女亲家?"

那畜生道:小的在京城当差,几十年没有还乡,这门亲事是小人的亡妻操持着办的。"

袁大人道:"孙丙纠合拳匪,聚众造反,酿成列国争端,给皇上和皇太后添了无穷的麻烦,按照大清的律令,他这罪,是不是要株连九族啊?"

那畜生道:"小的只管接牌执刑,不通律令。"

袁大人道:"按律你也在九族之内。"

那畜生道:"小的还乡半年,的确连孙丙的面都没见过。"

袁大人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自去岁以来,拳匪骚乱,仇教灭洋,引起国际争端,酿成弥天大祸,现北京已被列强包围,形势万分危急。孙丙虽然被擒,但其余党,还在四乡蠢蠢欲动。东省民风,向称剽悍,高密一县,更是刁蛮。值此国家危难、兵慌马乱之际,非用重刑,不足以震慑刁民。本官今日请你前来,一是叙叙旧情,二是要你想出一种能够威慑刁民的刑法来处死孙丙,以儆效尤。"

听到此处,余看到那畜生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熠熠的光彩,辉映着他那张刀条瘦脸,宛如一块出炉的钢铁。他那两只怪诞的小手,宛如两只小兽,伏在膝盖上索索地颤抖。余知道这个畜生决不是因为胆怯而颤抖,人世间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一个杀人逾千的刽子手胆怯的了。余知道这畜生是因为兴奋而手抖,犹如狼见了肉而颤抖。他明明目露凶光,却口吐恭顺谦卑之词,这畜生,虽然是一个粗鄙不文的刽子手,但似乎谙熟了大清官场的全部智慧。他藏愚守拙,他欲擒故纵,他避实就虚,他假装糊涂,他低着头说:"大人,小的是个粗人,只知道按照上司量定的刑罚做活……"

袁大人哈哈大笑,笑罢,满面慈祥地说:"赵姥姥,大概是碍着亲家的面子,不愿拿出绝活吧?"

那畜生真是精怪到家,他听出了袁大人戏言后的恶语,看破了袁大人笑面后的煞相,他从龙椅上跳下来,跪在地上,说:"小的不敢,小的已经告老还乡,实在不敢抢县里同行的饭碗……"

"原来你顾虑这个,"袁大人说,"能者多劳嘛。"

那畜生道:"既然袁大人这么器重小人,小人也就不怕献丑了。"

袁大人道:"你说吧,把那历朝历代、官府民间曾经使过的刑罚,一一地道来,说慢点,让翻译翻给洋人听。"

那畜生道:"小的听俺的师傅说,本朝律令允许施行的刑罚,最惨莫过于凌迟。"

袁大人道:"这是你的拿手好戏嘛,你在天津办钱雄飞时,用的就是凌迟;凌迟是不错,但还是死得快了点——"

话到此处,袁大人对着余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夫人,袁大人手眼通天,耳目众多,不会不知道雄飞是余的胞弟。果然,他笑眯眯地盯着余——他的脸上笑容可掬,可那目光好似蝎钩蜂刺——仿佛突然忆起似的问:"高密县,听说那行刺本官的钱雄飞是你的堂兄弟?夫人啊,余仿佛焦雷击顶,冷汗如注,狼狈跪倒,磕头如捣蒜。夫人,你丈夫这颗头,今天可是遭了大罪了呀!余心一横,想,就如那乡村野语说得。该死该活屌朝上,索性如实道来,免得遮掩心虚。余说,启票大人,钱雄飞乃卑职一母同胞,排行第三,因族叔无嗣,将其过继承祧。"袁世凯点点头,说:"果然是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写给他的那些信本官都看了,到底是两榜进士,名臣眷属,写出来的家信也是议论风发,字正腔圆哪!他写给你的一封信你却没看——一封绝交信,他在信中,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高密县,你是个老实人,也是个聪明人,本官一向认为,老实就是聪明。高密县啊,你头上那顶帽子,虽然没长翅膀,可也差点飞了!起来吧!"夫人哪,今日这一天,可真是精彩纷呈,险象环生,斟酒吧,夫人,你没有理由不让余喝个一醉方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