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章(第2/5页)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故,陈鼻竟然毫无反应。那条斑点狗对着男孩的身影低鸣了几声,抬头看看主人,也就息声,将脑袋放在面前的爪子上,一切归于宁静。

我心中大为不平,替陈鼻和他的狗,也为我自己。因为那是我的钱。我想对周围的人诉说心中的愤慨,但人各有事,刚刚发生的事情犹如电光一闪,没留下任何痕迹。我不能饶了他,这个败坏我们高密东北乡淳朴乡风的小子。这是哪家繁殖的不良后代,欺负女人,打劫残疾人,干的全是丧尽天良的事。而且从他那极为熟练的身手上可以断定,他从陈鼻的乞讨铁碗里抢钱绝不是第一次。我快步疾行,朝着那男孩跑去的方向。他就在前边,距我五十米左右。他已经不跑了。他蹦了一个高从路边的垂柳上拽下一根生满鹅黄嫩叶的枝条,随手挥舞着,抽打着。他根本不回头,他知道那被他抢劫的瘸人和瘸狗不会追他。小子,你等着,我追上来了。

他拐进沿河边而建的农贸市场。市场顶棚用绿色的塑料遮阳板覆盖,里面的光线都是绿的。’人在里边活动,仿佛鱼在水中游动。

市场里物资丰盛,摊位成排,犹如曲折回廊。在蔬菜果品摊位上,摆放着许多连我这个农民出身的人都不认识的奇异菜果,颜色五彩缤纷,果体奇形怪状。想想三十年前那物资匮乏的时代,只有感叹。那小子轻车熟路,直奔鱼市。我加快脚步追随着他,同时,目光不断地被两侧摊位上的鱼鳖虾蟹吸引。那一条条犹如猪崽般的、银光闪闪的鲑鱼,是从俄罗斯进口的。那展开螯足犹如巨大蜘蛛的毛蟹,是从日本北海道进口的。还有南美的龙虾,澳洲的鲍鱼,当然更多的是青、鲳、黄、鳜这些普通鱼类。那些已被分割了的鲑鱼,肉色橘红,鲜明地躺在洁白的冰块上。那些正在烘烤鱼片的摊位上,散发着扑鼻的香气。那小子在一家烤鱿鱼的摊前,掏出我那张大钱,买了一串,找回一把零钱。他仰起脸来,将插着鱼片的铁签子递向嘴巴,那姿式,仿佛在娘娘庙前广场上表演吞剑的杂耍艺人。就在他灵巧地将一块带着细长腕足、滴着暗红汁液的鱿鱼片吞到口中时,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边,抓住了他的脖颈。我大声喊叫:

哪里跑,你这小贼!

那小贼身子一矮,脖子便从我手中脱去。我抓住他的手腕子,他挥舞着手中串满鱼片、汁水淋漓的铁签子向我打来。我慌忙松手,他像泥鳅一样溜走。我冲上前,抓住了他的肩膀。他猛然一挣,那件糟朽的T恤衫应声破裂,披散下来,露出他黑鲅鱼般油光光的身体。他哇哇地哭起来,没有眼泪,如同狼嚎,同时凶狠地将手中串着鱿鱼的铁签子,对着我的肚子刺过来。我慌忙躲闪,躲闪不及,左臂上中了一签,起初不痛。只是一阵热辣辣的感受,然后便是剧痛,黑色的血涌出来。我用右手攥住伤口,大声喊叫:

他是小偷,他偷了残疾人的钱!

那小贼嚎叫着,像发疯的猪一样,向我冲来,他的目光真是可怕极了,先生,我心中感到极为恐怖,连连倒退着,躲闪着,喊叫着,他一边刺我,一边哭叫:

你赔我的衣服!你赔我的衣服!

他的话里还夹杂着许多无法写出的脏话,先生,我真是为我们东北乡繁衍了这样的后代而羞愧。慌忙之中,我从鱼摊上抓起一块写有鱼品产地和价格的木板,权当盾牌,抵挡着那小贼的进攻。他一签比一签凶狠,签签都想置我死地。木板频频被铁签刺中,我的右手,又因躲避不及被刺破,鲜血淋漓。先生,我的脑子混乱,一点主意也没有了,我只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倒退,躲闪,脚步踉跄。有好几次,我的脚后跟被鱼篓或是木板之类的杂物所绊,几乎仰面跌倒,如果我跌倒,先生,此时我也就不能给你写信了。如果我跌倒,一是当场被那英猛的像豹子一样的小孩刺死,二是被刺成重伤,送到医院救治。先生,我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我心中充满了恐惧,我怯懦、软弱的天性暴露无遗。我仓皇中往两边顾盼,希望那些鱼贩们能伸出援手,把我从危险中解救出来,但是,他们有的袖手旁观,有的漠然无视,有的拍手喝彩。先生,我真是一块废物,贪生怕死,毫无斗志,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打得连连倒退,我听到了带着哭腔的哀求之声从我嘴巴里喊出来,断断续续的,像被打痛了的狗的叫声:

救命……救命啊……

而那小孩,早已停止了哭嚎——他压根儿就没哭过——他那两只眼睛瞪得溜圆,那两只眼睛里几乎没有眼白,宛若两只肥胖的蝌蚪。他咬着下唇,直视着我,停顿一下,猛地一蹿。救命啊……我喊叫着举起木牌……手上再次中签,血流如注……他又是一蹿……他就这样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我就这样喊叫着救命卑怯地后退,直退到灿烂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