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夜 男孩与兵人(第4/7页)

  小学毕业,我和俞超升入同一所初中。但在不同班级,更没机会说话。有时在操场上碰到,我主动跟他打招呼,他却低头不理。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好,考试总分经常排到年级第一名。老师们最喜欢这种学生,成绩好,脾气乖,虽有些沉闷,但有什么要紧呢?初二,他就加入了共青团,成为市三好学生。

  那一年,电视台在放TVB剧《大时代》,许多男孩都梦想成为方展博那样的人物。

  中考前一个月,我正在家被逼着背英语单词,俞超意外出现了。

  深夜,他背着个大皮箱子,嘴角已冒出胡根,瘦高个子像具僵尸。

  我问他什么事。我爸差点要把他赶走。

  俞超把皮箱放在我家门口,用变声期的公鸭嗓说:送给你,现在,我不需要它们了。

  然后,他匆忙地消失在黑夜。

  我疑惑地打开皮箱,发现一堆锡做的兵人:灰军服、宽边帽、大叉十三星旗……弗吉尼亚州第八步兵团。

  老天,我捧起这些勇敢的士兵。虽然积满灰尘,但不敢用湿布去擦,害怕会掉漆什么的。我偷来爸爸清理照相机镜头的毛刷子,剔除兵人缝隙间的污垢。我把皮箱子藏在床底下,仿佛有十九个人为我站岗放哨,安心入眠。

  星期天,父母不在家。我难得有半日空闲,便把兵人们拿出皮箱,拉紧窗帘,弄得像是深夜,再点上两根蜡烛。我买了一本关于南北战争的书,希望营造出当时北弗吉尼亚军团的气氛。我提前去过图书馆,借阅了一本歌谱集,有美国南方歌曲迪克西。我先练习熟了,便趴在床底下唱歌,期望看到锡兵们的行动……

  但是,他们再也没有动过。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几乎每个夜晚,我都偷偷观察兵人。可无论怎样,兵人们永远沉睡,恍如从来没有过生命。

  最后,我也开始厌倦他们了。

  我在每个兵人的后背上,都用美工刀刻上我的名字,仿佛这样他们就会永远属于我。

  很快,我认识到了一个可悲的现实——我不是俞超,我没有超能力,我不可能成为兵人们真正的主人。

  那年夏天,俞超考进了重点高中,而我读了邮政学校。

  我们两个的人生,就像两条漫长的射线,只在多年前的6月1日深夜相交,然后向不同的方向奔去,永无重逢的可能。

  不曾料到,去年那个深夜,我还会再见到俞超。

  他已被时光彻底屠宰,眼角的皱纹,嘴上的法令纹,还有几乎半谢的头顶,颓丧无神的目光。想起我们的最后一面,他用高傲的眼神看着我,恩赐似的将皮箱子送给我,或者说是甩给我一堆垃圾。那时候,他即将展翅高飞,冲上云霄;而我将停留于凡间,注定碌碌无为,虚度余生。

  命运却在十几年间,将我们两个倒转了过来。

  我给俞超泡了杯绿茶,让他坐在我的沙发上,想要听听他的故事。

  他说,上重点高中后,他读书刻苦,还有烈士遗属加分,果然考进名牌大学。

  曾经在美国留学三年,攻读经济学硕士。有一回,路过宾夕法尼亚州葛底斯堡,当年战场,如今麦田,他死人般仰卧,以为能听到罗伯特·李将军的声音,听到迪克西的军乐,听到双方士兵临死前的悲吟。但是,他只听到一个安静如坟墓的世界。

  回国后,他进入金融投资机构上班,年薪百万的那种。二十七岁,买房结婚,抱得美人归,还生了个儿子。

  后来,经济不景气,他破产了,房子被银行收回。妻子跟他离婚,带儿子回了西部老家。

  俞超已一无所有。

  今夜,他想起当年送给我的兵人,想要再看一眼它们。

  兵人?

  十九个南北战争的锡兵?床底下的皮箱子?中考那年的暑假,我无法唤醒它们,就再也没打开过那个箱子。

  可是,箱子又在哪里呢?下意识地冲到床底下,除了灰尘,啥都没有。

  对,我搬过几次家,肯定不在这里,会不会早被扔了?

  我决定回老房子看看。

  已逾子时,两个男人出门。我开车载着俞超,穿越早春的寒夜,来到七层楼的老式工房。

  很久没人住过了,迎面有股熟悉的气味——许多年前,俞超就是在这里,放下装着兵人的皮箱离去。

  回到我的床底下,居然还没有被扔掉。一堆厚厚的尘土之中,拽出古老的皮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