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夜 舌尖上的一夜(第2/11页)

  住进所谓农家乐,只有楼上一间客房,两个男人,单张大床伺候。

  对不起,我尚无断袖之癖。

  我找老板要其他房间,却再没多余的了。早知道“话痨”这家伙办事拆烂污,懊恼误信他的鬼话,劈头盖脸再骂他一顿,他却贱贱地面露喜色道——你不想吃河豚了吗?

  晚饭还没吃呢,辗转舟车劳顿,早已饥肠辘辘。

  做河豚的厨师,就是这间农家乐的老板,听着底楼厨房里的油锅声,不禁狐疑:今晚,我们两条命就会扔在这里了吧?

  瞎说,这老板是祖传的手艺,几百年前,打刚有崇明岛开始,人家就专做河豚了。

  十分钟后,香味飘近,老板端着盘子上桌,一条小得可怜的鱼,长得奇形怪状,鼓鼓的肚子,仿佛刺球,望而生畏。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杜俊出口成章,掉书袋的本事一流:嘿嘿!北宋梅尧臣的诗,苏东坡也写过——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他们不知道会吃死人吗?

  杜俊回答,苏东坡说河豚味道“值那一死”,左思在《三都赋》里,就写过河豚“性有毒”。《太平广记》也说“俗云煮之不熟,食者必死”。

  厨师自己吃了一小块河豚肉,又喝了半口汤。他说若是一刻钟后自己还活着,你们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了。说罢叼起一根烟,提瓶劣质的白酒出去,蹲在农舍门口看月亮。

  我问这条鱼多少钱。

  不贵,一千八。

  我在网上查过价格,哪有这么离谱?

  “话痨”说:懂个球啊,外面都是养殖的河豚,哪有这野生的鲜美?对不起,忘记告诉你了,这是今天刚从长江里捞上来的。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怕他个鸟。我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在打鼓。

  每年春天,河豚的繁殖期,从东海徊游入长江产卵。塞满鱼子的河豚,最为鲜美。当然,也最剧毒。一条河豚的毒素,足够杀死三十个成年人。曾有个非常有名的歌舞伎明星,吃了四份河豚肝当场毙命,死时面带幸福的微笑,从此日本立法禁食河豚。

  你还敢吃?

  野生河豚,先割眼睛,去鱼子跟内脏,自脊背下刀,必须要把血迹清理干净,剥皮去刺,若不烧透,食者必死无疑。

  至此,我沉默地看着大师兄的眼睛,仿佛被压出来的河豚眼,意味深长地窥着我。

  春风沉醉的夜晚,窗户打开,远远眺望月光,四野氤氲白雾,响起长江与东海潮汐。

  一刻钟到了。门外,厨师尚活在人世,只是喝掉小半瓶白酒,脸色涨得似猪肝。

  回到餐桌前,杜俊拿起筷子,虔诚地向盘中河豚祈祷——对不起啦,河豚君。今夜大美,请汝到吾辈兄弟腹中一游,助汝早往极乐世界,记得来世依旧做条有志气的河豚,再回到我的五谷庙中来哦。

  说罢,他刮下一片雪白的鱼肉,入口之前,还用舌头舔了一番,幸福表情,生动至极。

  好吧,我并非贪恋美食,实在是不想被人瞧不起,多年后让“话痨”津津乐道“这家伙是个胆小鬼”——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我品尝小小的一口,鲜得难以用人间言语形容,禁不住拿起调羹,又喝了半口浓稠汤汁。

  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

  吃掉这条河豚,用了大约两支烟的功夫,但在我的记忆中,似有半辈子这么长。

  刹那间,我一度绝望地认为,自己即将被他同化,毕业为十三亿吃货中的一员。

  不知为何,我的双脚颤抖,艰难地挪动到窗边,让海风吹湿眼睛,吃到热泪盈眶的境界吗?

  忽然,耳边响起某种尖利的声音,像是从月光四周的云层里飘落的。

  回头去看我的朋友,大师兄杜俊,正像死尸倒在餐桌脚下。

  面色煞白,身体僵直,气息还有一些,但微弱到难以察觉。

  食者必死无疑——“话痨”的最后一句话。

  河豚有毒,他快死了!

  我浑身颤抖,冲到农舍门外,想要找人求救。我却发现,烹饪河豚的厨师,竟也倒在泥地中,任我怎么拖也起不来。

  厨师吃了第一口河豚,想必早已毒发身亡。

  月光隐入浓云,集体自杀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