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夜(第3/12页)

不知不觉,冬夜已至。暮鼓刚刚鸣响,往日这个时候,整座皇城都会陷入寂静。但是这些天情况却不一样,天津桥前的端门虽已关闭,两旁的左右掖门依然敞开着,为了新年典礼做准备的车马人员川流不息地出入皇城;鸿胪寺官衙内仍是灯火辉煌,一干官员仆役还在精神十足地为这一年一度的庆典忙碌奔波。

鸿胪寺正堂上,鸿胪寺卿周梁昆端坐在案前,正听少卿刘奕飞陈报公务。周梁昆年逾六十,中等身材,瘦长干瘪的脸上蓄着一部山羊胡须,黑灰色的胡须中夹杂着几缕花白。而少卿刘奕飞则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貌不出众,却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除夕守岁的宴飨、礼乐均已准备停当;正旦百官朝贺的朝仪顺序、典礼和鼓乐的安排今天下午太子殿下都审核过了。四夷觐见的名单也请太子殿下过了目,礼宾院今天分别知会了突厥、回鹘、吐蕃、龟兹、大食、于阗、天竺、波斯、昭武康等国来使……”刘奕飞手捧一部纪事簿册,一边朗朗地诵报,一边小心地端详着周梁昆的神情,心中隐隐泛起了忧虑。

刘奕飞在鸿胪寺任职五年有余,对这个顶头上司的精明强干十分了解,深知其精力充沛、意志坚强,越是事务繁杂越兴奋投入,常常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工作也丝毫不露疲态。但此刻的周梁昆却显得很异常,脸色灰白,眼神涣散,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周大人,周大人。”刘奕飞结束了汇报,轻轻掩起手中的簿册,看周梁昆没有丝毫反应,不得不提高嗓音唤了两声。

“啊?好,很好。”周梁昆如梦方醒,朝刘奕飞挥了挥手,“你去吧,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

“是。”刘奕飞作了个揖,正要转身离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周大人,还有件小事。今天礼宾院来报,说两日前走失了一名突厥语翻译,叫作乌克多哈。”

“哦,乌克多哈?”周梁昆皱起眉头,眼神闪烁不定,“此人我记得,是七年前突厥犯边时被俘获的。因他汉语十分流利,也很守规矩,便征入鸿胪寺任译员,这些年来干得一直不错,怎么突然走失了?”

刘奕飞接口道:“是啊。卑职下去询问了一下,说这个乌克多哈算得上咱们这里数一数二的突厥语译者了,颇受重用。圣上,太子,乃至各位王爷,日常接见突厥重要来使,都是让他做的翻译。他为人也一直很安稳,从来没有生过任何事端。两日前突然离开馆舍,不知去向,礼宾院还派人出去找了找,却是一无所获。”

“嗯。”周梁昆沉吟着点了点头,问,“那这次典礼的突厥语翻译安排好了吗?”

“请周大人放心,已经另外安排了妥当的人选,不会对新年典仪有影响的。”

“好吧。这两日太忙,此事先搁一搁,待新年朝贺过后,如果他还不回来,再报京兆府吧。”

刘奕飞看周梁昆又陷入沉默,便低着头缓缓朝外退去,走到门口,却听周梁昆叫道:“奕飞啊,你先别走。我刚想起来,今晚上还要去东宫向太子殿下汇报典礼的准备情况。我今天的精神不太好,你陪我一起过去吧。”

刘奕飞连忙拱手称是。周梁昆站起身来,领头往堂外便走。一出门,凌厉的寒风扑面而来,两个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因鸿胪寺官衙离东宫非常近,便没有叫车辇,只是并肩匆匆而行。天气太过寒冷,两人都没心思开口说话,脚底下不约而同地加快了步子,从鸿胪寺出门往北,沿着皇城东侧的墙边甬道经过宾耀门,往左一拐,再走上一小段,就是东宫的宫门了。

因为刚才从灯火耀眼的官衙中出来,城墙下的这条小径愈发显得昏暗,周梁昆低头努力辨别着脚下的路径,不知道为何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惧。天太黑了,没有一丝月光,如果不是西北方向宫城里的点点灯火,这个地方简直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好在东宫离得实在很近,马上就要到了……

突然,周梁昆听到身边一记闷响,刘奕飞似乎轻哼了一声。周梁昆笑道:“奕飞啊,是不是天太黑,踢到什么东西了?”

没有回答。周梁昆一回头,正对上刘奕飞扭曲变形的脸,紧贴在他的眼前。乘着突然间大放光明的月色,周梁昆只看见一双血红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自己。这已经是一双死人的眼睛了。

周梁昆将刘奕飞朝自己栽倒的身体推开,手里顿时感觉热乎乎的黏湿,他哆嗦着伸手到眼前,殷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啊!”周梁昆终于忍不住从喉间发出一声嘶喊,跌跌撞撞地沿着墙根往前狂奔,他能清晰地感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自己,不紧不慢,不远不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