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

薛怀安未承想,两日之后,所谓转机竟然真的出现了。

宁霜将书信交到薛怀安手上,问:“薛三儿你看看,我们是不是该答应?”

书信是匪人差街边顽童送到德茂店伙计手上的,内容简单,不过是要宁家用两万银圆赎回被抢走的所有物件,如若答应,便在德茂门口放一盆红色木槿花。

“就是说,以十分之一的现银就能赎回所有东西?”薛怀安放下信,不大相信地向宁霜确认。

“那些东西可不止价值二十几万两,要是物主故意索价,要我们德茂双倍赔付,还不知要赔出去多少。所以无论怎么想,要是两万两就能赎回来,实在是合算的买卖。”宁霜道。

“只是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白来的便宜?”一旁的傅冲双眉紧锁,似是满心疑问,“二十万两,足可以盖起一座设备最好的炼钢厂,两万两能做什么?”

“两万两,可以在惠安那小地方建印染坊二十座,或者在泉州最繁华的大街开酒楼两座,其实也不是小数目。你家是做银号买卖的,应该清楚现在的钱永远比未来的钱更值钱。二十万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出手干净的珠宝不见得比这两万现银更吸引人。”薛怀安面色平静地回答道,心里却有个郁闷的声音低叹:两万两还是我一百年的俸禄,开银号的人真是不拿豆包当干粮。

“这么说来,这些人是害怕珠宝不好脱手,所以宁可以不到十分之一的价钱换成现银?”宁霜问道。

“他们的目的我不清楚,只是,我想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们解决不了,就不敢来要这笔钱。”

“什么问题?”

“银票他们自然不敢要,所以要现银,可那就是一千二三百斤的重量,他们怎样把这么重的现银安安稳稳运走呢?”

这天傍晚宁霜坐着马车离开德茂银号的时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店门口开得如火如荼的红色木槿,才放下心,将头靠在车壁上小睡一会儿。车子有些颠簸,宁霜不知不觉将头一歪,靠在了傅冲肩上。傅冲有些尴尬地抬眼看看坐在对面的薛怀安,薛怀安回以一笑,转过头,盯着车窗外的街道出神。黄昏时分,泉州街头人潮涌动,马车行得极缓,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看去,每个路人都被橙金的夕阳模糊了轮廓,分不出彼此,一张张镀着金辉的面孔汇聚成河,缓缓在这城市中流动。薛怀安心生感叹,不由得低声说:“这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听说没几年就又多了十万人,仿佛是全天下的人都要挤进来一般。”

他自言自语,声音极低,不想傅冲接了话:“有时我却觉得,是这城邑想把人都吞掉。”说完,傅冲也望向窗外,续道,“薛兄知道七年前泉州城拆除旧城墙扩建了一次吧,在那之前我家住在城外,突然之间官府将城墙外推三十里,我便成了这城中人。”

“知道,因为泉州城人口激增,旧城实在装不下了。”

傅冲轻声低笑,似是不以为然:“那是你们官府的说辞吧?”

“自然不是,旧泉州城太小了,哪里装得下六十万人口。除去宋时汴梁和旧都北京,还有如今帝都,历朝历代还有哪个城邑有这么多人口?哦,要是只算不是京城的城邑,恐怕就只此一座了。”

“是吗?我不是锦衣卫,对这些不甚了解。但这几年帮着打理银号,我却知道,官府买走农田再变成城市,翻手覆手间便从这地价上赚了几十倍。而无地可种的农户,又成了城中最廉价的劳力。”

傅冲争论时不觉声音渐大,倚睡在他肩头的宁霜便微微动了动,于是他收了声,略有些自嘲地笑笑,似乎是觉得自己对这个话题过于认真。

薛怀安见他如此,便也不再讨论,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却听傅冲又低声道:“其实,你可以劝劝霜儿,据我所知,崔执不是说大话的人,只要劫匪没有跑出城去,他定能将他们挖出来。反而这样答应抢匪的条件,后果如何更不好预料。”

“宁二的脾气你也该知道,她既然一意如此,谁能劝呢?”

“你不劝,多半是因为你也想看见这样的变化吧?”

薛怀安闻言一愣,半晌才嘀咕一句:“这都能被你看出来。”

“薛三儿,你为何想看见变化?”一直睡着的宁霜忽然张了口,觑着眼瞧着薛怀安。

“说不清。”薛怀安答道,语气含混似有敷衍的意味。

然而,这并非敷衍之词,薛怀安的确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心中也期盼着案子有所变化,而不是以崔执使用严密组织的锦衣卫机器将劫匪挖出来这种结果。似乎隐隐地,他期待这帝国首桩明抢银号案的劫匪们应该是更大胆、更富有想象力的对手,又似乎,他在期待这变化中或许会出现让自己可以插足的线索,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