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布鞋的秘密(第3/5页)

资历平听了这话,嘴唇压得紧紧的,不说话。天天坐在佛堂里陪着养母。资母跟他说,别傻了,姻缘是缘分,缘分尽了,就该散了。总不能是个妇人就叫人守节。不厚道。 

资母的话不失风度。 

资历平明白,资家人都在替自己“打圆场”,他也就领受了大伙的好意。那段时间,资历群生恐他有什么心底不痛快,也是“哄”着他,总要他解开心锁,不必内疚。 

没过多久,资历平按捺不住“寻母”的念头,瞒着家里人,悄悄地去了一趟苏州。他在苏州四处打听亲娘的下落,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也曾到贵家门口徘徊过,终于有一次鼓足勇气去“拜访”的时候,却逢贵翼高升国民政府军械司副司长,门庭喧哗,过往皆是高车大马,贵家父子风光无限地送往迎来,这种充满了权贵色彩的画面,对于资历平来说是陌生和刺激的。 

对比养父去世,门前冷落车马稀。 

那种凄凉一派。 

资历平心里很难过。 

他原是抱着寻找亲娘的目的来的,此刻却活像是来讨好生父的。偏偏那些站在门口的仆役和士兵,也时不时用防备的眼神来扫视这个在门前游荡的青年,使他对贵家莫名地反感起来。 

他在贵家高高的石阶下,凄然冷笑了一声,忽觉自己可笑可怜,索性头也不回地走了。 

资历平去苏州寒山寺为亲娘祈福,捐了香油钱,留住了一日。细思人生过往,越发思念亲娘。 

残烛一支,陪他夜半听雨。 

雨声淋漓,仿佛养父去世的夜晚,那时那刻,亲娘还在身边用慈爱的手抚摸他的手背,安慰他的痛苦,于今,只剩他形销骨立地站在屋檐下,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滴清泪落下,宛如开了眼眶的阀门,一滴滴,一行行,像珍珠断线砸在手背上。 

资历平哭了。 

直至天明。 

江南的黎明,烟雨朦胧,竹影飘渺,人迹模糊。资历平很早就离开寺庙前行了,他准备赶早晨的列车回上海。 

蜿蜒的青石桥上,资历平忽然看见贵婉和一个中年男子迎面走来。中年人眉目和蔼,穿一件长衫,一双纯黑色布鞋,布鞋是簇新的,鞋面光鲜,绣了两片竹叶,不染一点灰尘。 

资历平看见贵婉的时候,贵婉也看见了他。 

她很淡定地从资历平身边走过,毫无惊诧,仿佛自己是一个与资历平陌生且不相干的人。 

他看着他们从青石桥下去,贵婉有意无意地撑开了一把红色的伞,优雅地挡住了他们的背影。 

除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和一双黑色的棉布鞋外,资历平什么也看不见了。 

霞光破晓,一片寂静,清风送爽,一寸两寸的凉意不深不浅直抵着资历平的胸襟,他想着,人生的路和桥,都是很难回眸的。 

资历平回到上海的第一天,晴日方好,天光明媚。 

说来也奇怪,资历平对于和贵婉在苏州的巧遇,什么也没记住,单单记住那中年男子脚下蹬的一双干净的纯黑色新布鞋。 

因为,资历平也有一双同样的黑布鞋。 

是养母亲手缝制的。 

资母喜欢手工制作一些布袋、香囊,也给儿子们做布鞋。 

鞋面都是纯黑的新布,鞋面会绣一两片竹叶,或者枫叶。鞋底扎着菱形花样,千针万线,密密麻麻的。她从不肯让别人帮忙,仿佛别人扎了一个针眼,这物件做出来就不“纯粹”了,总要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的针线活。 

她每次都是先给大儿子做,然后才给小儿子、二儿子做,所以,资历平对这双布鞋挺敏感的。 

敏感,让资历平发现了一个秘密。 

如果不是这个秘密被偶然揭穿,也许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消失。也有可能成为历史上最大的秘密。 

资历平去苏州河畔拍文艺海报,回来的路上,去赫德路的“凯司令”买了妞妞爱吃的“栗子蛋糕”。在“凯司令”西餐店门口外,大约五十米的梧桐树下,他看见一个少年乞丐,穿一件补着窟窿布的衣服,脚下却穿了双簇新的黑布鞋,鞋面绣着两片竹叶,鞋子比他的脚大,所以,一眼看上去,他走起来像在“滑步”,小心翼翼怕摔倒。 

资历平对那双鞋异常敏感。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遂上前去问:“孩子,你这双鞋哪儿来的?” 

乞丐少年看着他,躲着他,说:“捡的。” 

“哪里捡的?”资历平问。 

乞丐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资历平手上的糕点咽口水。 

资历平明白了。他从包裹食物的油纸包里拿了块“栗子蛋糕”给小乞丐。小乞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一把抢到嘴边,大口嚼着千层香饼。嘴里不忘感谢资历平,嘟囔着说:“小辛庄。鞋在小辛庄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