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封恐吓信(下)

灵吉弄属于公共租界,与日占区仅一街之隔。前面那栋典型的上海石窟门建筑就是自己家,远远可以看见窗户里射出淡淡的橘黄色的光,这灯光有如一团小小的火焰,在这冷的有些诡异的天里轻轻地包围着他的心。

风,骤然有些急,地上的零碎垃圾被忽地一下卷了起来。肖汉青一手提起灰布长衫的前裙,快步向前走去。

马上就要到家了,他这才透过眼镜看见妻子早已站在半开的门口,肩膀上披着一件白色羊毛披肩,正神色焦虑地朝这边张望着。

“汉青,你可算回来啦!”妻子张群也看见了他,眼中露出一些担忧之后的欣慰,向他叫道。

“嗯!”肖汉青应了一声正要拉开门,但转而一想好像有些不对劲,就站在门口向妻子问道:“你今天怎么出来接我了?”

屋子里的光打在肖汉青的脸上,使他的脸变得更瘦消了。张群原本白皙的脸映在肖汉青的镜片上,显得有些惨白,他眼镜背后闪出不容抗拒的目光,让张群有些不知所措。

“爸爸!”肖汉青拉着门把手的手还没放下,门口忽然窜出一个活泼的小身影,那是他的女儿佳佳,今年九岁。

“乖囡囡!”佳佳躲在门后跟父亲玩了一个捉迷藏,肖汉青一把将佳佳抱起,用脸上微微长出的胡茬将她的小脸扎了又扎,扎的佳佳咯咯咯一个劲地笑。

“怎么了?”肖汉青抱着佳佳再次向张群问道。

“你,你自己看吧!”张群手里递来一个黄色牛皮纸做的信封,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借着屋里透出的光,信封上赫然用毛笔写着几个粗黑的大字:肖汉青先生收。

这封信没有封口。肖汉青将佳佳放下,捏了捏这封信,然后打开信封,对着左手倒了倒,三颗金灿灿的子弹闪着慑人的寒光猛地蹦到了他的手心!

肖汉青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佳佳一把推进去,将子弹握在手心里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

除了周围住宅里透出的那些微弱的光和嗖嗖掠过脖子后面的风,这个夜晚有些干冷,是死一般的寂静。可是,肖汉青总觉得在这诡异的宁静背后,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窥探着自己和家人。

肖汉青一把将张群拉进屋里,然后转身将门关上。佳佳当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睁着两颗酸枣般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母。

“谁寄来的?”肖汉青问。

“谁知道呢?今天早上你刚走,我去拿报纸,结果就在邮箱里发现了这封信。我被它吓得这一天连饭都没吃,就等你回来呢!”张群的脸上确实显出一种心力憔悴后的疲惫,像是病入膏肓的患者。

“就这一封信?”肖汉青知道事情绝没这么简单。

在上海这个十里洋场,有多少人晚上睡觉还做着美梦,但是早上起来这颗做着美梦的头颅就不翼而飞了;又有多少人前一分钟还在与你扯东道西,但是下一分钟就人间蒸发了。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这的确是比死还要恐怖的事。

“对,就夹在今早的报纸里。”张群说道。

“你看了报纸没有?”

“没有,我连饭都没心思吃,哪有心思看报纸呢?”张群有些疑惑。

肖汉青想了想,转而又说道:“把今天的报纸拿来。”

张群长叹了一口气,从桌子上拿起一份《申报》递给肖汉青。

“爸爸,后天虹口公园有游园会,你和妈妈带我去玩好吗?”佳佳笑着歪着头看着肖汉青。

肖汉青看着自己的女儿,九岁了,自己好像从没有带她去过一次游园会。不,也许有,只是自己忘了。

“佳佳乖,佳佳听话,爸爸忙完就和妈妈带你去玩,好吗?”肖汉青哪里还有心思带她去游园?只是这样敷衍道。

“那你要是忙不完呢?”佳佳撅起了嘴问道,对于肖汉青这些搪塞的话,即便是年龄再小,也都明白是假话了。

“那就让妈妈带你去!”肖汉青心烦意乱地突然瞪着眼睛喝道:“别捣乱,爸爸要工作!”

佳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哭了,刚才爸爸还抱起自己使劲亲,现在怎么就像换了个爸爸,而且还是个坏爸爸,她搞不懂。

“有脾气你冲我发,冲孩子发脾气算什么本事?”张群也急了,一把将嚎啕大哭的佳佳搂在怀里,用手摸着她的头冲肖汉青喊道:“你平时打官司打个没完,惹了这家又惹那家,判这个死刑又判那个死刑,人家家人恨都恨死你了,这样的事咱们没少遇到过!现在孩子要你带她去玩,你就去一次又怎么了?”

肖汉青被张群这个一喊给怔住了。是的,他是上海中级法院刑庭庭长,平时那些被他判了死刑的死刑犯的脸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晃过。恐吓的事隔三差五,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有人往他家里塞过恐吓信,有人往他家门上泼过油漆,还有人往他家门口扔过血淋淋的猪脚。对此他总是一笑了之,这些恐吓事件过后那些死刑犯仍旧会被送上高高的绞架,而且自己从来不会做噩梦,因为他太清楚了,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人渣,他们那是罪有应得,而自己从来就不会向恶势力低头,自己在选择正义和真理的时候真理和正义似乎也同时选择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