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的头颅(第3/4页)

终于梳完了,她为他挽了一个流行的发髻,轻轻地把他放在案几上。接下来,她开始脱下自己沾上血污的那身白衣,变得一丝不挂。非礼勿视,如果你们还讲道德的话,请不要看了,离开这里,永远离开这里。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看着她光滑的身体,在油灯下泛着一种奇特的红光,她仿佛变成了一团红色的火,在新换的一桶热水中浸泡着。她身上的这团火曾灼热地燃烧过我,现在依然在燃烧我。过了许久,她跨出了水桶,重又把我紧紧地抱在怀中,躺倒在草席上,她带着我入梦。在梦中,我们说话了。

当我重新看到这世界的时候,我能感到我的脸颊上,有一种发烫的液体在滚动着,这是她的泪水。阳光透过竹叶和窗,闯进我的瞳孔中,我隐居的灵魂被它打动。

我被进行了全面的防腐处理:首先我的头颅内部的所有杂质都被清除了,只剩下口腔、鼻腔和脑子;然后我被浸泡在酒精与水银中,让这两种液体渗透到我每一寸皮肤与组织;接着她又往我的脑袋里塞了许多不知名的香料与草药,这些东西有的是专门从遥远而神秘的国度运来的,有的则是她从深山老林中采集而来的,总之这几十种珍稀材料再加上一种几乎失传了的绝密配方经她的精心调制已成为了世所罕有的防腐药,被安放在我头颅深处的许多角落。这一切都是她亲手完成的。最后,我的脖子上那块碗大的疤被她用一张精致的铁皮包了起来,铁皮内侧还贴了一层金箔,以确保永不生锈。

从此以后,我变成了一个木乃伊。

我不知道木乃伊意味着什么,尤其像我这种阴魂不散的特殊情况。我的灵魂早就应该出窍了,可他也许将永远居住在我这个千年不化万年不朽的头颅中。别人是不是也与我一样?反正这种事一个人只能经历那么一次,至于是不是人们平时所说的那样,那就只有像我这样的过来人知道了,可一旦人头落地了,又怎么才能把真相大白于天下呢?我是该庆幸还是悲伤?我究竟算是英年早逝还是长生不老?我的思绪一片混乱,宛如一个躺在床上的瘫痪者,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剩下的只有敏锐的感觉和胡思乱想。

她来了,还是一身白衣,她捧着我走出草庐,带着我在竹林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只可惜我连肺都没了,实在无法享受空气。竹林中充满了鸟鸣,迎面吹来湿润的风,我的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尽管我已经没有心了。以后的生活也许就是这样度过的,可她呢?我注视着她,突然心如刀绞。

在我木乃伊生涯的第一天,我的灵魂已泪流满面。

十年以后的一个正月十五,京城的元宵灯会,使全城万人空巷。

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你们中的一个会看到一个三十岁的美丽少妇拎着一个盖着的竹篮看灯。她美得惊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成熟的魅力。她使你着迷,你不得不尾随在她身后,哪怕你是一个道德高尚的谦谦君子,都无法自已。人很多,站在后面的许多人都踮着脚看,有的人把小孩举起放在头顶,你却看到那白衣少妇把竹篮高高地举过头顶。

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也许就是你,当然就算你是有心的也可以被原谅。竹篮被撞到了地上,你惊奇地发现,居然从竹篮里滚出了一颗年轻男子的人头,几乎把你吓昏过去。同时,人们都被吓坏了,女人们高声尖叫,孩子们一片啼哭,人们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甚至有人去报官。但你却壮着胆子躲起来偷看,只见少妇小心地捧起了人头,满脸关切地对人头说,摔疼了没有?语气温柔,就好像你的妻子对你说话一样。她轻轻地把人头放进了竹篮里,重新盖好,快步离开了这里,出城去了。你的好奇心使你继续勇敢地跟着她,走了很远,直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莽莽竹林,古人说遇林莫入,你终于退缩了。

她带我去看了元宵灯会,她明白我活着的时候一直都很热衷于灯会。但还是给人们发现了。

我已经做了十年木乃伊,我开始习惯了我的生活,虽然我宛如一个囚徒,失去了身体,反而更让我沉浸于一种灵魂的思考中。我发觉我们每个人自诞生的那天起,就被判了无期徒刑,终身要囚禁在肉体的枷锁中。肉体是灵魂的起源,同时也是灵魂的归宿,灵魂永远都无法挣脱肉体,就如鱼永远都无法离开水,当然,我是个特例,但我的灵魂也无法离开我早已死亡了的头颅。

又过了十年,有一个月光如洗的夜晚。

在这十年中的每一天,你都无法忘记十年前的元宵灯会上见过的那个白衣女子,你几乎每夜都梦到她,还有那颗人头。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百思而不得其解,终于在今夜,这强烈的冲动使你走进了那片广阔的竹林。